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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二章-亲事(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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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跑到后山脚下便累了,喘着粗气,坐在一棵树下,望着山上的淡绿竹林。
竹林深处影影绰绰。淡淡的绿色中游荡着一抹纯白,那绿色突然就显得深了。渐渐地,白色不是那么模糊了,现出一个人形,又不知是什么时候,增加了一团火红。他走近了,在竹间迂回。
除了他,我没见过其他神仙,但我相信,并不是所有神仙都像他这般美的。
长衫无风飘动,外面一层飘起来,里面却还有一层,像他这个人一般。他玉白的脸上,黛色的眼睛格外美丽,却冷。我看见他回身一指,便从竹林上方落下一只鸟。他并不用手抓住,而是用神力托着,将它再抛向空中。都是那一瞬,他身后火红张开,庞大的身躯在密密麻麻的竹林中似乎并无障碍。大鸟叼住了猎物,又落回来。他挨近了大鸟,片刻后,袖子一挥,大鸟猛冲上天去,不知飞去了哪里。
我看得呆了。
一片竹叶落在我的裙上。
“怎么坐在这儿。”
他直直地立在我的眼前,就是不肯弯腰或者蹲下来或者伸个手。
我真没用,一看见他,就有无数的委屈似的,眼泪决了堤一般的就流下来了。
“怎么了。”他摸摸我的头。
我擦干了眼泪,站起来,掸掸身上的土。
他便转身,“来吧。”
我跟在他身后,踩着后山上竹林间的泥土。他一路上都没有回头,速度却正合适。
从一开始就是这样的。师父带我上山,从来走在我的前面,且从来都不回头。最初的时候,我气他不管我。这山上若有什么坏妖精出现将我拐了怎么办呢?或者我失足滚下山去呢?我这样问过他,他听了,先是摇摇头,后来见我不消气,便拍着我的肩说:“有我在,怎么可能。”
可是有一次,我真的遇上了麻烦。
村里有一群多嘴的姑娘,成日看我不顺眼,排挤我,说我的坏话。我天生没心没肺,并不将这些事放在心上。可是夜里醒来的时候,尤其是在月明星稀的夜晚,就特别伤神。
那晚,我又披了衣服独自出门来,一边看星星,一边想着她们说我的坏话。她们说,娘亲是真的不要我了;我不会施蛊、不会吃人、不会附身,根本不配做妖精;既然那么喜欢和神仙混在一起,就去做神仙好了;可惜就算倒贴给人家神仙,人家都不要呢。
我才不睬她们。可是心里还是难过。
我在黑夜里走啊走啊,不知不觉就走到了竹林里。要知道,每次上山我都是紧跟着师傅的。这片竹林,即使是在白天也很难不迷路,更何况是深夜。
我便毫无意外地迷路了。
我坐在一棵竹子下面缩成一团,瑟瑟发抖。这里不仅冷,而且阴森。四周是此起彼伏的怪叫声。我虽是妖,而且真身是条剧毒的毒蛇,但只有二十岁,况且毒蛇并不是没有天敌。我害怕,却不能喊救命,生怕招来狸猫和飞禽。
我一个人的时候,多么害怕也不会哭,只会缩成一团,把下巴埋在臂弯里,眼睛睁到最大,死盯着前方。这副样子,想来也是十分骇人的。
可是我没有害怕很久。
我是见到了一团朦朦胧胧的光,光团渐进,竟是师父手里拖着的一团银火。涌动的情绪根本没法抵挡,一见到他,我就卸下了所有防备,哭了。
他也不问我原委,等我站起来,便拉着我上山去。这是我第一次被他拉着手。他握得很紧,很暖。我很奇怪,那样冷的一个神仙,手竟会这样暖。
他带我到他的“蝶芝园”,便将我安置在院子里的小圆桌边,为我披上一面薄毯,又递给我一杯安神酒。喝了那酒,身子马上暖了起来。
“别人说的,你不用想。只要对得起自己就好。”他在为我铺床,淡淡的声音从木屋内飘出来。我听了这话,心中升起无限可能。
“师父,你知道他们说我什么?”
“我怎么会知道。”
我叹了口气。他自然不知道别人说我和他不可能,更不知道他刚刚那一句话让我有了多大的希望。
沉默了片刻,师父的声音再起:“不过也能猜出个大概。”
我待他出现在屋门口,便站起来追问:“师父,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他一时无言,走到我身边,抽去我身上的薄毯,并不接我的话,自顾自地说:“今天别下山了,你爹那里我去交代。快去睡吧,不早了。”
师父每每不愿意回答我的时候,就会叉开去说些别的事。
大约一个时辰之后,我还没睡着,却听见簌簌的声音,似乎是有人进来了。我眯着眼睛,竟看见了师父!他靠得越来越近,最后,我只感觉一丝温热向我的鼻尖上吹。我努力装死,但感觉自己的脸颊在升温。可是关键时刻,温热消失了,他的吻落在我的额头上。
那晚我自然失了眠,但一睡着,便是一觉到天亮。
出了屋去,圆桌上摆着我的早餐和师父的字条:“吃完饭,来后面炼丹。”我喜滋滋地吃了热腾腾煮好的鸟蛋和一叠浆果,又将写着师父那一手飘逸的行草的字条叠起来收着,才想起,刚才吃的,是我最喜欢的,七成熟、蛋黄还带些汤水的鸟蛋。可我似乎没对师父讲过。
可是见到了师父,他正在闭目凝神,以神力化炉中之丹。这个疑问便搁置下来了。
后来也是这样,每次遇到伤心事,师父的蝶芝园总能七拐八弯成为我最终的落脚处。他每每给我希望,却又在我几乎就要肯定他的情感时给我一记闷棍。
我还在回想着事情,不知不觉,“蝶芝园”的牌匾便出现了。
“今日本不用你来。既然来了,就在一边看着吧。”
我便坐在离师父不太远的一棵竹子下面端详他。
他将神力集中于指尖的时候,全身的衣服会充满了风一般的鼓起来,周身发出微微的银光,而指尖却明亮得耀眼。神力在指尖酝酿不多时,会被他成束地逼入炉底。然后这样保持三个时辰,这一日的神力养丹才算结束。
师父给我上第一节课的时候,我问他,神仙炼丹,便是仙丹,我一个妖精炼出来的,岂不是妖丹?他便告诉我,妖力或者神力,皆为同种性质,但妖炼出的和仙丹却有不同。但我不必担心,教他炼丹的,本就是个妖精。我很好奇,还要问,他却说我多话。
他说,我首先要做的,是学会控制。第一个阶段,控制自己的妖力,不让它随着自己的心情和身体变化自动放出和消散。第二个阶段,控制妖力的输出,学会用心去将它化为自己希望的形状和稠密。最后阶段,融会贯通,达到随心所欲。这在炼丹过程中是很重要的。
那时我并不相信,看见师父为我准备的小丹炉便想试一试。我偷了师父的经书,挑了第一页,也是最简单的一种丹——静心丹,又从爹爹的药格子里偷了材料,便按书上说的开始炼我的第一炉丹。
那是我在炼丹上吃的头一次亏。我的妖力不受控制,被炉子吸取得太多,我体力不支,最终昏倒在地上。幸亏师父发现得及时,否则,我不死,也要化成一条蛇,再也变不回来了。
师父那次并没有一连几日不理我,只是将我的炉子收了起来。他将我第一次炼成的几颗一点也不光泽的、奇形怪状的丹给我瞧瞧。然后拍拍我的脑袋。不知是不是光线原因,我似乎看到他的嘴角弯了弯。
眼前的师父将炉子引到空中,缓慢地旋转。
我又想起了朱晓的那句话:“他是个神仙,你们不可能的!”我为什么会喜欢上师父呢?我经常这样问自己。难道是因为太过花痴?显然不是。难道是日久生情?也不像。我这样的性子,明明不该喜欢围着个冰窖转的。于是每次思索都以失败而告终。
师父终于将炉子引回地上,神力归经,闭目调息。
我等他站起来,走向我,才吞吞吐吐地问:“师父……我若是嫁人了……你会……会不高兴么?”
他步子一滞,“那要看你高不高兴。”
“我不高兴你便不高兴?”
“你不高兴,我当然不会高兴。”
我现在很高兴,又鼓足了勇气。
“朱晓不错,你跟着他,他会对你好。”
我脑中“轰”的一声。
“我不要跟着他!我跟着他不高兴!”
“那要怎样你才高兴?”
我刚张了口,他又道:“很多事不是非要高兴才去做。”
他果然还是不要我。
我慢吞吞挪着步子向外走,再也不管身后的师父,走到院门口,却听见身后有很小声的一句:“你若实在不高兴,便跟着我好了。”
连娘亲都不会知道,我有多开心!
我才不管我为什么抽风喜欢个冰窖!
我的全身似乎充满了力量,迈开大步就向外奔,奔了两步,却被拉了回来。
“你乱跑什么,还想迷路吗?”
我笑眯眯地望着师父,今天他的面孔出奇地柔和,于是更加漂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