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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第九十章 翠华摇摇行复止(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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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南大军班师回朝——应该说是一半的定南大军班师回朝。原来的一半早在南朝覆灭之时就被调回,后来补充进来的大军皆是南方兵马,燕临瑄也需要他带着。
但无人得知的一件事是,崔雪麟此次归来,是抗命而归。而且是一行数人而归而已,其他兵马都落在后面了。
御前阶下,延英殿中,崔雪麟竟然拒交虎符。天子大惊之余问道:“崔爱卿拒不交虎符是为了什么?谋反吗?”天子一怒,茶盏遭殃。一旁陪听的崔氏长子连忙说,“圣上息怒,息怒……”转头连连用眼神示意自己弟弟敛些张狂,让他赶紧跪下谢罪。
崔雪麟却置一对君臣于无物,只是垂着首道:“臣想见一个人,只要见到他,臣便将虎符交出。”
“谁?”是谁值得你这般抗旨不遵甚至引来满门抄家的重罪?
崔雪麟道:“顾朝曦。”
这三个字仿佛是大燕天子的噩梦一般,以至于他一听到这个名儿就恨不得从龙椅上跳起来,他一拍桌案,深吸一口气,说道:“你难道没有听说顾相薨逝吗?”
崔雪麟猛地抬起头,眼神死死瞪着帝王,半响才勉强地张口:“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人都死了这么多天了。
崔雪麟固执得很,“绝对不可能!”
什么可不可能的!妃子为了一个顾朝曦神伤那是因为血脉相连,臣子也为了一个顾朝曦这般模样,你又是与他什么关系?!燕临瑄哼了一声硬邦邦地问道:“爱卿何以这么肯定?”
崔雪麟依旧那么固执,“因为他有誓约未践。”说着,伸手从甲胄颈间拿出一根红线来,红线的低端系着一块色泽温润、样式古朴的玉玦。
曾经统领千军万马踏平南国河山的兵马大元帅此刻执拗地像一个拿不到父母许诺糖饼的小孩,他捏着那枚玉玦,一字一顿地重复着:“他不会走——他不会离开——他答应了在京城等我班师回朝!”南疆的局势其实尚未明朗,乌苗的残余势力隐藏与十万大山之中着实不好铲除,白苗族长虽然在与大燕面对同一个敌人之时同仇敌忾亲如兄弟,但难保日后乌苗臣服之后大理国不会对大燕西南边境造成威胁。他做事向来将就干净,况且顾朝曦曾经同他说过——三年联白灭乌,须身先士卒,须让蛮夷之国看到大燕大气繁华之处,使之心生钦羡之心方可不战而屈人之兵。
但大燕丞相突然薨逝的消息传来,他怎么坐得住?!没有谕令班师又怎样?十二道金牌勒令返途又怎样?他崔雪麟千里迢迢赶来是要看看那个昔时与他同生死共患难的顾朝曦,提醒他——你看这玉玦,可还记得你有誓约未践?
燕临瑄被他的弄得火冒三丈且无可奈何,板着脸走向殿门,一拂袖,“你既然不信,那不如眼见为实!”
崔雪麟觉得神思有些恍惚了,不分昼夜地赶了这么多天的路,□□的马都跑死了好几匹,他也一连有好几天没有合眼了……跟随着帝王的脚步穿过重重殿宇,绕过庭院深深,他们在掖庭宫内尚食局府内的底下府库前停住。
燕临瑄对着守在贮冰库门口的宫装女子皱了皱眉,问道:“这是谁进去了?”
宫女们回道:“禀圣上,贵妃娘娘刚刚领着长公主进去了。”
临瑗!燕临瑄这才想起来临瑗也回来了,即刻又想起自己这个妹妹是实打实地喜欢着顾朝曦,不由急切起来,说道:“赶快开门!”
门开了,一股子沁心凉的冷风从内里冲出来。崔雪麟醒了醒神,上前一步道:“他……便是在这里的吗?”
燕临瑄冷冷道:“他的尸身便是在这里保存——再过几日墓穴修好便移出去。”
崔雪麟一听“尸身”、“墓穴”便开始思绪紊乱,连一贯沉稳的气息都不稳起来,下一刻,他连尊卑礼仪都不顾了,疾驰闪电一般撞开了燕临瑄直向地下室而去,崔雪麒再三同燕临瑄谢罪之后也急急忙忙跟了下去。而燕临瑄站在门口许久,感受着迎面而来的冷风,竟然踌躇不前。
燕临瑄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会感到害怕?!
“圣上,门再不关冰就要化了。”尚食局的人瞅着皇帝似乎不怎么好的阴沉脸色,数次鼓起勇气才小心地提醒道。
“怎么会……天下百姓皆是臣民,哪里来的一国之君害怕的道理。”燕临瑄轻咳一声,抬脚向冰库走下去。
“圣上!里面冷,大氅!”黄冬着急忙慌拽着外衣追上去。
还没等完全走进去便已听到一声尖锐的女声如苍鹰破空,凌厉而高亢,仿佛要用声音撕破一切一般。
——“都是你!是你害死他的!”
燕临瑄听出那个已经破了声的女音是自己阔别已久的妹妹,待整个冰库完全展现在他面前时,他不由惊愕——自己那个本来就不够温柔不够知书达理的妹妹什么都不顾了,挡在一块长厚的冰块前面,双手紧拽着刚刚赶到的崔大元帅的领子,双目圆瞪、面上极尽狰狞狂态。
崔雪麒、瑶月、祝双小莹一齐上去劝都没能拉开一下。
崔雪麟没有一丝反抗,耷拉着脑袋呢喃:“不……不,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你让我看看他你让我看看他!”一面说着一面就挣扎着往长公主身后而去。
“你休想!”临瑗声色俱厉,“要不是你他怎么会离开南疆!不就是为了你!李梦那个糟老头子偷偷给他写信求他回京稳住皇兄,保住你这个功高震主的大功臣!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他要不是为了你他怎么会回京!不回京他就不会死!他就不会……死!都是你的错!”
临瑗毕竟是一介女流之辈,手无缚鸡之力有日夜兼程奔波了这么多天,其实早已是体力不支了,却只是拼着一股子怒火迸发而已,到后面几个字又声泪俱下,身子早软了。此刻劝架的人随随便便一掰就掰开了她的手,崔雪麒又接住了她的身子,她瘫软着哭喊几句,竟就这么哭昏过去了。
没有了临瑗的阻拦崔雪麟身前再无障碍,他几乎是扑到了那长长厚厚四四方方的冰块上,就这么一扑的冲劲推开了盖在上面的冰棺盖——“嘣”地巨响,冰盖摔在地上,经历过无数次浴血奋战的将领彷如被震软了腿一般猝然跪倒在地,他趴在冰棺侧壁上,一手扣着边沿,一手探进棺内,然后他全身都颤抖起来,不停地抚摸着棺内躺着的人儿,不可置信又不敢置信,他唯有颤抖……
“阿顾……阿顾……”他摩挲着经过多天的冰封早已失去温度变得冰冷的肌肤,摩挲着那即使是冰封死气也无法摧残的绝色容颜。他死死地睁着眼,泪水却已顺着眼角滑下,滴滴滴落进仿佛和衣而眠的男子的领口里。
“不会的,你不会就这么死了的……不会!”他摸索出那块形状古朴的玉器,凑到他的面前,天真地呢喃着,“你记得的对不对?你答应过我的,你一个我一个,玉玦隐含诀别,但等两只玉玦重逢只是便是‘玉珏’!阿顾,你一定没有忘记!这是你亲口说与我听的!阿顾!你醒醒!阿顾!你听得到我说话吗!”
似是耐心尽失,他也开始焦躁不安起来,紧紧握着棺中前丞相的手和玉玦,一边大喊道:“顾出云!你醒醒!我在这里等你!你睁开眼睛看看!睁开眼就看到我了!顾出云!你醒醒!”
除了一个哭晕过去了的临瑗长公主,其余的人都愣怔在原地,就连和崔雪麟一母同胞的亲兄弟都没有想到——他那个似乎是一丝不苟,整日严肃到近乎冷酷的弟弟竟然对当朝顾相有这样的绮念?
也许,是绮念,更或许——他低头将怀中贵主紧握着的手掰了一下,从她松开的手指间拿出来与自己弟弟贴身佩戴的玉玦相对比,似乎,是一对儿。
那么,这算是绮念吗?
这么混乱的一出就落幕了,瑶月摆了摆手让宫女把厚厚的大氅给那个守在冰棺旁仿佛与棺中人有着说不完的话的男子,嘱咐宫人们千万不要让堂堂崔大元帅受了寒,而后便离开了冰窖。
瑶月什么也未说,径直摆驾回了宫。抱着长公主的将军比较尴尬,黄冬便先命人找来一架安车,跟随着永安贵妃向永安宫而去。
到了永安宫,太医已到,自去给长公主诊脉去了。偌大的宫室里便只剩下了皇帝、宫妃和大臣了。
崔雪麒觉得自己有些多余,在这永安宫的位置比较尴尬,正想着皇帝和宠妃之间会有很多的话细聊,却未曾想贵妃娘娘只是像当朝天子飘过去一个眼神,大燕万人之上的帝王便乖乖地往外走,临走时还不忘幽怨地看一眼他宠爱的妃子。
呃……我是不是也要退出去?崔雪麒正想行礼告假便听到端坐在绣凳上的女子淡淡地说:“崔将军,可以将你手中的东西给我吗?”
他愣了一下,低头看手中的那个玉玦,踌躇了一下,“这玉玦似乎同麟弟身上的一样。”递过玉玦,语气中却不免迟疑。
瑶月命人接过,自己拿在手中细细看着,道:“你进去得晚,其实这玉玦是表哥贴身佩戴的。”
崔雪麒说不清心中是个什么想法,只觉得惊诧之后隐隐觉得不舒服,“那麟弟与顾相——”
瑶月将那一枚玉玦抵着下颔,半盍着瞳眸思索,半晌才淡淡笑出来,自言自语般道:“怪道表哥说自己此生无妻,原来是凤鸾换了倾凰,心中早有所属。”
娘娘的意思是不反对?崔雪麒联想到此刻人也死了再说什么也是无益,便也就释然,只是居安思危地忖道:这顾相立言此生不娶,那自己那个死心眼的弟弟不是也此生不娶?不由担忧起来:这可怎么跟娘亲交代?
瑶月瞅着他难为的神色,眸光一闪,忽而道:“若崔元帅今生不娶,崔家香火便会断绝吗?”
崔雪麒愣了一下,摇头:“不会……”阿弟不娶身后无子,我亦可以为崔家延续香火。
“那边就是了。”瑶月拂襟起身,向外走去,“崔将军,你心中对苏姐姐可还惦念?”
崔雪麒缓缓道:“我一生亏欠素素良多,她之死是我此生都遗恨的。”
“那你打算怎么样做来告慰她在天之灵?”
崔雪麒愣了一下,道:“唯有将筠儿和……咳抚养长大、培养成才才可告慰她。”
瑶月在他身侧转身,目视他,“还有?”
崔雪麒苦苦一笑,“臣今生再不会娶妻……臣心中的妻永远是素素!”
瑶月一直暧昧含糊的眼神似乎也受到了震动,她弯弯唇角道:“表哥果然说得没错。”
崔雪麒兀自愣怔,瑶月已跨过那门槛离开享月阁。等他依旧不甚明白地醒过来的时候,看了看外头的日头,决定先回府吧——自家弟弟回来那是偷偷回来的,但今天自己突然进宫还这么长时间没回去也平白叫家里人担心了。
这么想着便往外走,但他刚刚跨出享月阁的门便与迎面而来的小身影撞了个满怀,撞着他的人“啊”得尖叫了一声往后仰,他下意识慌忙将人抱紧。
“公主公主!”宫女急切担忧的声音让他一愣——公主?长公主是不可能了,立宁公主也远在骊宫,那这个不就是……一低头,怀中小贵主皱了皱眉,然后有没心没肺地笑起来。
“咿咿——呀!”苏筝伸着两只藕臂向上,似要让他抱。
崔雪麒愣愣地看着她,心中微酸,泪水似乎都要夺眶而出,忍了忍酸意,笑着将她抱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