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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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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玉衡同姜宁成亲初时,的确是一对琴瑟和鸣的恩爱夫妻。
幸福的日子大抵是差不多的。绍玉与孟似的神识越过了无数的情景,眼见着两人绞缠的身影溶入春花秋月之间,各种喜怒哀乐如流水般掠过。最后,神识触及一处幽深之时停了下来,眼前景色缓缓铺开,是在一个僻静的院落里。
正是寒冬腊月的季节,晌午日头正好,暖洋洋地悬在半空。
商玉衡拥着姜宁站在窗前,他噙着笑低头看她,眉眼间的柔情几乎能将积雪融化。而姜宁看起来却不大好,面色白的像一张纸,颊上晕着病态的潮红,身上虽裹着厚实的狐裘,却仍可自她嶙峋的手腕间瞧出她此时有多么地瘦。
他笑道:“阿宁,你今日比昨日多喝了半碗粥,我很高兴。大夫说你的病再养些时日就能痊愈了,等到了春天,我便能带你去放风筝了。”
彼时的姜宁对商玉衡并不冷漠,她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胸前,双手满是依恋地圈着他的腰,柔声回应道:“好,我等阿衡带我去放风筝。”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间充满了希冀,然而面上的神色却是绝望凄凉的。
商玉衡似是觉察到了什么,将姜宁搂得紧了些,一字一句坚定道:“阿宁,你要相信我,我一定不会让你离开我的。”
姜宁垂下眉眼轻柔一笑,“我相信。”
其实她根本不相信。不光她不相信,连着一脉神识的绍玉同孟似也不信商玉衡能有如此能耐。倒不是不信他不尽全力救她,而是不信姜宁的身体能够坚持下来。她那副残败的身体,在他们眼里看来,早已经被死亡侵吞了大半。
商玉衡笑了笑,攥住她的手,目光遥望远方,“等你身子好了,就为我生个孩子罢。不,一个不够,要多生几个,才热闹一些。”
姜宁勉强维持着笑颜,已泪眼朦胧,“好,阿衡喜欢几个,我就为阿衡生几个。不过小孩子都调皮的很,我怕管不住他们。”
商玉衡闻言板起脸,佯怒道:“他们要是敢惹你生气,我一定将他们暴揍一顿。”说完又觉着有些不妥,“儿子们打打骂骂不算什么,可若是生得像你一般的女儿,我捧在手心里疼还来不及,更别说打骂了。”
姜宁扑哧一笑,眼角滑落一道银丝,“这么说来,你是有了女儿,就不要我了?”
商玉衡虽眉头仍紧锁着,可也笑了开来,“阿宁莫不是吃醋了?我却担心,到时候眼里头只有女儿的那一位,不是我,而是你罢?”
两人相视而笑。
转眼又是物换星移,场景变幻到了姜宁的床榻之前。她病恹恹地躺在床上,坐在床畔的是一位容貌艳丽的姑娘,眉眼间同姜宁有几分相似。那姑娘生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笑起来必定十分妩媚,只是如今眼中却盛满了眼泪,芙蓉般的面庞上也是愁云惨淡。
躺在床上的姜宁吃力地说道:“妍妍,不必担心,我……我没事的。”
姜妍瞪圆了眼,泪水在眼眶里反复滚动着,“阿姐,你别骗我了,你的病又重了是不是?”她伸手死死握住姜宁已是皮包骨头的手臂,带着哭腔道,“阿姐,你一定要好起来。你说过还要看着我嫁人,看着我生娃娃的。”
姜宁扯了扯僵硬的嘴角,红了眼眶,语气却轻快道:“瞧瞧,这个小姑娘,还没有嫁人就想着生娃娃了,害臊不害臊。”一句话说得长了些,她呼吸便有些急促,胸口猛烈地起伏了几下,又伴着咳嗽了两声。
唬得姜妍跟个什么似的,一边掉泪一边急得团团转,“阿姐,你怎么了?是不是哪儿不舒服?我、我去叫姐夫过来!”
她刚起身,却被姜宁扯住了衣袖,低头瞧见姜宁蜡黄的脸色,眼中又是一酸。
姜宁竭力拼出了个笑脸,哑着嗓子安慰道:“没事,我不过、不过是说话说得急了,不碍事的。”顿了顿,又道,“爹娘如今记因着我的病,身子也不大好,你还是回去罢。记得转告爹娘,我一切都好,不必记挂。”
姜妍低着头扑簌扑簌地往下掉泪,“阿姐,我……我……”
说了这么些话,姜宁已是疲乏不堪,微微阖上了眼,虚弱道:“你回去罢……妍妍,你要记得,如今,你已是大人了。”
“阿姐……”
姜妍用袖子擦了擦眼泪,又呆坐着看了会儿姜宁的睡颜,这才起身走了。
她走出房门的时候,恰好遇上匆匆赶来的商玉衡,两人就此打了个照面。许是商玉衡过于忧心姜宁的病情,只对姜妍微微颔首,便大步进了房门。而姜妍也不在意,浑浑噩噩地继续走着,身姿如残破的落叶,仿佛下一刻就会颓然倒下。
由这个细节中可以看出来,商玉衡同姜妍均心系病重的姜宁,并无其他风花雪月的心思。至少在这一刻,应当是这样的。
其实每个人都知道姜宁的病好不了了。绍玉透过牵引着的那一脉神识,几乎可以感受到彼时商玉衡铺天盖地的绝望与悲痛,还有藏在深处自欺欺人的企盼。那些沉重的情绪压得她几乎透不过气来,而孟似像是知晓她的心境,神识一动,便将眼前的镜像打碎了。
等纷飞的碎片再次重组成画面时,商府正被浓重的夜色所笼罩。
卧房里,商玉衡小心翼翼地搂着没有了呼吸的姜宁,脸色煞白,神情茫然,声音却轻柔地像是在对待一件绝世珍宝,“阿宁,你怎么这么顽皮。我不是说了今晚要回来陪你一道赏月的,你怎么还睡着呢?”
冬夜的冷风吹得窗棂格格作响,透过敞开的窗户,可以瞧见一轮明月高高悬在半空。月色皎洁,却洗不去他心中荒芜。
姜宁始终还是没能熬过这个冬天。
商玉衡就这么拥着她的尸体自言自语,半晌过后,面上表情才逐渐恢复了过来。嘴唇紧紧地抿着,脸上浮现出一抹坚毅却又古怪的神色。就像是在绝境处扔下一颗种子,承载着全部的希望,却脆弱地不知道能否生根发芽。
他看着姜宁安详的眉眼,低声对跪在几步外的黑衣人说道:“你去将今日在路上碰见的那个老头给我找来。”
黑衣人没有片刻迟疑,抱拳低喝了一声:“是,王爷!”
也没过了多久,许是一盏茶的时间,最长不过半个时辰,那黑衣人便回来复命。黑衣人身后还跟了个穿着黑衣裳的老头,鹤发童颜,矍铄有神。那老头浑身上下还透着股阴戾之气,一进来就替自己倒了杯茶,顾自翘着二郎腿坐下了。
黑衣人眉头一拧,喝道:“放肆!还不见过王爷!”
商玉衡却面无表情地摆了摆手,挥退了黑衣人,方迟疑地对老头说道:“你说……你能让阿宁留在我身边,莫非你……你能救活她?”
老头桀桀一笑,声音尖利刺耳,“倘若是从前,老夫自然是能够救活她的。”见着那厢商玉衡眼中陡然升起异彩,他继续又说,“可是老夫眼下受了重伤,又丢了好些宝贝,已经没了那个本事。不过你要是喜欢,老夫可以帮你做个人偶,保管举止神态同你夫人一模一样,你觉得如何?”
商玉衡眼里的神采又慢慢黯淡了下去,低头看着姜宁,道:“不,我不需要这些东西,她们都不会是阿宁。”
老头举着茶杯转了转,又道:“那么,老夫还有一个办法,能将你夫人的这身皮囊好好保存下来,你看怎么样?”
商玉衡心中一突,望向老头的眼神里带了几分探寻,“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老头敛了笑,耐心与他说道:“你看,现在你夫人已经死了,怎么也救不活了。倘若一把火烧了,岂不是什么念想也没给你留下?老夫倒有个手艺,能将人的皮完整无缺地剥下来,再换到另一个活人身上,用别人的血肉之躯养着。”
“你是说……换皮?”商玉衡瞪大了眼睛,脸上苍白地一丝血色也看不见。
老头哈哈一笑,又摇了摇头,“错了,错了,不过是换个里子而已。到时候你的夫人,还是好好的、活生生的,她还是你的夫人。”
商玉衡觉得很荒谬,“这如何能一样?就算她披着阿宁的皮囊,可她却不是阿宁,她不会有我与阿宁的记忆,也不会像阿宁一样爱我。”他下意识地将姜宁的尸体搂得更紧了些,目光间有些惶恐游离。
“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你夫人死去不久,魂魄未散。到时老夫施个法术,将她的魂魄放入另一个躯体内,那人,自然也会有你夫人的记忆了。”老头摸着两撇短胡子问他,“怎么样,这已经是老夫能够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
商玉衡低着头,看不清面上是何表情。
那老头又是桀桀怪笑两声,起身就要走。正在此时商玉衡猛地抬起头,嘴唇颤了颤,连声音都在发抖,“好……你、你想从我这得到什么?”
老头心满意足地复又坐下了,坦然道:“实话告诉你罢,其实老夫是个妖。如今受了重伤,必须要吃人的精魄才能恢复。可惜老夫身上被施了咒法,不能杀人造业障。所以,老夫要你做那把刀,替老夫杀人取精魄。”
商玉衡道:“好。”
老头又开口说道:“还有,老夫听闻你夫人有个同胞的妹妹,若是用她的血肉来供养你夫人的皮囊,是再好不过的了。”
商玉衡闭上了双眼,紧紧搂着姜宁,急促又低沉地道了一个字:“好……”
再后来,他循着老头的话,命人将姜妍捉了回来。姜妍被捉到他面前的时候还是清醒的,眼中满是惊恐慌乱,口中被塞了团布,呜呜地说不出话来,整个人蜷曲着害怕地直往后缩。他只看了她一眼,就转过了身,心里终究还是不忍。
可即便再不忍心,也敌不过商玉衡想要姜宁活过来的决心。纵然活过来的,只能是她的一副皮囊,可也总归比他日日对着冰冷的牌位要好得多。
接着,房间里传出来姜妍凄厉可怖的惨叫声。
商玉衡身子重重颤了一颤,倚着一旁的柱子才能勉强站稳。他知道里面正在发生什么事情,这一刻,他觉得他父王骂他的那一句话,真是骂得丝毫没错。
他真真是一个自私自利,禽兽不如的东西。
但是他却兑现了对姜宁的承诺,即便是姜宁死去,也不曾让她离开他。
历史的画卷展开到这里,绍玉同孟似已清楚地知晓了整个前因后果。而姜妍的叫声实在太过凄惨,两人也不忍再探下去。绍玉最后看了一眼,隐约瞧见商玉衡扑在“姜宁”的身上,神色似哭似笑,嘴巴里还说了一句话。
他说:“阿宁,我从没告诉过你,小时候我曾看见你在桃花丛中跳舞,那一眼就叫我喜欢上了你。等你好了,再跳一支舞给我看,好不好?”
刷地银光一闪,绍玉同孟似自商玉衡的世界中抽身而出。
孟似猛地睁开双眼,将绍玉的手重重甩开,而后像是被人重创了一般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口中哇地吐出一大口鲜血。
绍玉别开眼,对他衣襟上那一滩殷红视而不见,思绪还有些沉浸在适才的情境里。一切的因果缘由同她原本料想的全然不一,事实太过残酷,她要如何同“姜宁”说,她其实是姜妍,却也是“姜宁”?
孟似眼神有些黯淡,却装作满不在乎的模样随手抹了抹嘴边的血迹,踢了还在昏迷的商玉衡一脚,道:“真是个变态!”
绍玉揣测道:“那个黑衣老头,想必就是赤炎金猊兽幻出来的人身了。他为了让商玉衡替他取精魄养伤,竟不惜送了一部分妖丹给他,倒也慷慨。”顿了顿,又道,“不过想必他伤得极重,法术也失了手,否则如今的姜宁,不会是这副样子的。”
孟似道:“不过是极小的一点妖丹,多吃几个精魄也就补回来了。只是他失信与商玉衡,将姜宁搞成现在这样,难道商玉衡还会继续替他杀人么?”
绍玉微微垂下眼,看着躺在地上的商玉衡,轻声道:“当真是自私的很,难道姜宁的命是命,别的命就不是命了么?”
孟似没有说话,心里头却是百般复杂。
沉默了片刻,绍玉又苦恼地皱起了眉,叹道:“这种事情,我该不该坦白告诉姜宁呢……”
她话刚说完,却听见身后传来一个淡淡的嗓音,语调有些颤抖,像是压抑着许多将要满溢而出的情绪。那声音竭力装作淡然地回应她,道:“我请姑娘告诉我真相,即便是再残酷,我也要知道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
绍玉闻声望去,却不知姜宁何时站在了门口,一双平波无澜的眼定定望着他们,脸色愈加苍白,可神色间却满是镇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