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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歪打正着论体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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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罗自古崇拜时母教,尊突伽女神,崇尧入乡随俗,以时母教祭典祈雨。鸿晃作为大巫师,原该主持祭典,可到了安排的时间,人却不知所踪,珂萨尔本身对这种祭典就没有什么兴趣,要不是崇尧坚持,他才不愿举行这种仪式。
说来也奇怪,外邦自古笃信各种神祗,珂萨尔作为部落首领却对此不屑一顾,这也是少见。崇尧可没有闲情逸致去探究这野大王不信教派的原因,只一心扑在祭典之上,恐生意外。
左凌殿更是打起十二分精神,暗中调派了送亲仪仗中所有能安排的人,以保计划万全。他是这样安排的:崇尧的祭祀大典设在哈坝城的西南角,这样一旦落雨,城中人必蜂拥而去,他和一小队兵马埋伏在城的东南,适时点火。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他们并不想屠城,天干物燥,只要借着火势掩人耳目,待到大雨真正降下,也不用他们救火,自能免城中之人的死。
他那边已是趁着珂萨尔安排祭典埋伏妥当,崇尧也按部就班登坛作法。遍身璎珞的少女头戴华冠,通体的辉煌越发映得面庞雍容、威仪凛然。明火灼灼,围在四周,族人团聚拥簇,虔心注目。那少女左手执黄金长矛,右手捏光明伏魔印,额中一道血印,既是点出了神母的威严,又是点缀了神母的慈悲。她赤足挥手,踏着鼓点,舞姿翩然,环佩琳琅,天女降世也不过如此。
珂萨尔目光痴痴,只觉得这祭台上的少女是真正的神母,持法器宝印顶天立地,能镇邪驱魔、呼风唤雨。
连这不信神佛的部族首领尚且如此,底下一干愚昧民众更是神情痴妄。更何况,伴着急促的鼓声,一大片黑云飞也似的超这酷热的哈坝城压来。“有云!有云!”人群中不知是谁惊呼了一声,所有人的眼里顿时流露出惊喜,慌忙朝崇尧跪拜下去,五体投地,心甘情愿。
被绑在隐秘处的大巫师鸿晃被堵住了嘴,遮住了眼,耳朵却还是灵敏的,只听得外间浪潮般的欢呼,还有那一声声的“神母祥瑞!”。
真的是祥瑞么?鸿晃垂下了脑袋。
远在这庞大城池另一侧的左凌殿也被这阵阵山呼震惊到了,遥遥见那片厚重的云如期而至,他一个扬手,示意点火。
干燥了数月的房屋,火苗才堪堪触及便噼里啪啦作响,火势瞬时就连成了一片。那边西南已有豆大的雨滴落下,被这泥点子般的雨水击中的人恰如木鸡,呆呆的一动不动,然而瞬间便雀跃起来,众人胡乱跳跃奔走,十足的狂喜。
珂萨尔怎么也没有想到会出现这样的情状,但见崇尧被疯了一般涌上神坛的人抛在空中,一下又一下。而那少女丝毫不慌,嘴角含笑,冷眼环视,恰如神母宝相,庄严无二,半点可怜娇弱也无,而那绝色面容,晶莹华美,竟是让人觉得遥不可及。他心中一个大骇,隐隐觉得那人即将飞升而去,不由得狂奔至她身边,一把将她夺下,飞也似的冲入了安居之所:这是他梦中心神缠绕、令他不得解脱的王妃,谁也别想与他分享。
被首领吓住的族人并未多想,沉重的雨滴让他们忘却一切。所有人都飞快地聚集了一切容器,向苍天迎接这久逢的甘露。
“殿下……”珂萨尔摩挲着怀中人的面庞,满眼迷醉。
崇尧微笑看他,并不言语。然而,只是刹那,少女手中的黄金长矛猛地插向这孔武男子的心窝,不遗余力!
珂萨尔是避无可避,圆瞪了双目,不可置信。
崇尧依旧微笑,旋转着已刺入他心窝的长矛,道:“我只属于大昭的皇帝陛下,你,也配!”
涌上喉头的鲜血令珂萨尔无法言语,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个柔软年幼的豆蔻少女,会对他,下这样的毒手!她满身的璎珞依旧辉煌灿烂,她涂血的额间依旧洁白丰盈,她漆黑的双眸依然含笑魅惑,只,她这绝世的姿容在此情此景中,便是召唤了夺命的修罗。
突伽女神乘狮降魔,平遥郡主下嫁灭族。珂萨尔呆滞了表情,凝固了生息,死不瞑目。
崇尧是何等冷血冷情的人,根本毫无触动,利落地拔了矛头,抽出腰间所佩的匕首,一下便割落了这外邦首领的头颅。她也不着急出去,低头嫌厌地看了看自己胸前的一滩血迹,拿一旁的纱衣就着桌上的葡萄酒擦了身,然后又休息了一会儿,才拎着珂萨尔的头走了出去。
此间,左凌殿他们已是砍瓜切菜一般收拾了哈坝城的守军,焦土已被天降的雨冲刷地没了痕迹,不久前还欢喜雀跃的人潮早已退下,闭门不出。这一战打得简直是有些玩笑,几乎没有受到什么抵抗。大约是人们沉浸在降雨的情绪里,根本无法对猝然降临的战事做出反应。
四散奔逃的守军根本不去细想大昭派了多少兵马,军心溃散,一味胡乱抵抗,毫无章法,胜败一下子就决了出来。
左凌殿原本还以为奇袭之后要再死战一番,结果根本不需要等候援军,三千精骑居然只死了两百来号人,其他皆只受轻伤,一一列队,候在了崇尧出现的府邸外。哈坝城的城主贝拉曼被押解在院中,被雨淋得如同落汤鸡,看到崇尧出现,眼睛都红了,使尽浑身的劲儿朝她冲去。
崇尧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抬起了自己的右手,晃了晃手中血液早已凝固的头颅,她挑眉道:“你也想像他一样?”
贝拉曼浑身一僵,刚刚还梗得死死的头颅立时垂下了。
崇尧也不多言,朝左凌殿招了招手。
左凌殿乍见崇尧的装扮还有些恍惚,但还是快步上前了。
崇尧将珂萨尔的头递给他,吩咐道:“速速领八百铁骑赶往长安,连同贝拉曼和鸿晃,交由陛下钦裁。”
“那殿下?”左凌殿双手接过枭首,问道。
“我自有安排。连岳留下伺候。”说罢,崇尧一挥手,道:“都退下吧!”
连岳急忙跟着。
左凌殿目送着崇尧,忽然间竟有些替她担心。崇尧的意思他当然懂,无非就是把报喜的好事给他办。要知道传捷报者连升两级,这是大昭历来的规矩。只,放她一人在这吃人的外邦,他如何也放心不下。不过这位小祖宗的气性那么大,要是明着跟她唱反调肯定没戏,不如先火速赶回长安再从长计议。
左凌殿只领了三百人,日夜兼程,终于在十月廿七的凌晨赶到了长安。
东方的鱼肚白尚未露出,启明星遥遥挂在天边,闪烁着孤寂而冷傲的光芒。深秋的帝都萧瑟冷情,夜色朦胧,更深露重,风尘仆仆的太傅幼子朝守城的将士扬了扬腰牌,马蹄片刻都不停歇地朝皇城奔去。他本可不紧不慢派先锋前面开路,可他没有。深知灵帝与崇尧隐秘的他明白,横夺哈坝城的事情必须由他亲自秉明帝王。
灵帝早就得了消息,正在厚德殿等他。
“微臣带回了珂萨尔的头!”左凌殿一边跪下一边将背上所背的木匣解开,递给伺候在丹陛之下的孟平,“殿下连同两千五百轻骑先锋守在哈坝城,后继五万大军约莫昨日已抵达边境。殿下恐陛下忧心,特先遣微臣携大捷报喜,殿下说她不负今上隆恩!”
灵帝听闻此言,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原先想问的话也被抛却了,一时间竟是无言。那是他捧在手掌心上爱护了近十年的人儿,若非万不得已,他怎么舍得让她涉如此险境!毕竟,她还是个孩子啊!“崇尧……可好?”
左凌殿听得这句,不由得微抬了眼帘,匆忙偷窥了灵帝龙颜:坐上的帝王似是极度疲累,冷峻面容蒙了深深的倦怠,忧色如此之重,可见内心煎熬。“殿下很好。”左凌殿内心知道此时不该多言,可鬼使神差的,竟吐出一句:“殿下恐失圣心,这才迟迟不归。”
灵帝一听,顿时坐直了身子,茫然四顾。她留在班罗不肯回来,原来还是介意朕冤枉她。
左凌殿说完便后悔了,这对天家的父女之间那些牵连纠葛本就不是外人能够看破,他又何必多嘴?可自打他被灵帝派去送崇尧和亲的那天起,他的命运便已经和崇尧连在了一起。不,甚至在更早的时候,当他自以为是地接受了太子的拜会,卷入了皇权斗争的漩涡中的时候,他和她就已经注定是要牵扯不清了。
只是,当时,他尚能以一个局外人的姿态冷眼旁观着帝子帝姬狗咬狗,而,现在,已是不能够了。那本冷清冷情的内心本无所顾忌,倚仗左家世代忠名,左凌殿可以随意遵照自己内心的愿望择主,就算不能权倾朝野,也能明哲保身。可是,为什么要在马球赛上耐不住热血出风头呢?为什么要应下灵帝的“指婚”呢?为什么要答应崇尧与她站在同一道阵营呢?这一个个为什么根本没有答案,所以走到如今,在与那个人共同经历了祈雨夺城这件生死大事之后,也预示着他永远无法摆脱崇尧独善其身。
当雨夜里那个少女身着及地的璎珞施施然走到人前的时候,散发着酒香的、宝相莲华般的容色已经不再惑人了,她身上就是带着修罗死神的气息,那么冷酷镇静,一点也不像一个绝美的、豆蔻年华的少女,反而更像一个垂垂老矣已入暮年的女人,仿佛权力已经在她身上镌刻出了岁月的痕迹,那种沧桑感觉,竟是一眼万年。
而灵帝一边心不在焉地询问着祈雨夺城的细节,一边观察着垂首而立的太傅幼子。在这个少年郎多嘴说出“殿下恐失圣心,这才迟迟不归”这句话时,他便隐约感受到了这个多智近妖的人怕是已经被崇尧收服了。多年前,他在第一次看到太傅的这个小儿子的时候便察觉出他诡狭崎岖、深不见底的心思。当时,他还好整以暇地猜想,这个少年将来的命运会不会被他自己耽误。不料,一趟说不上生死之难的较量,竟让心性如此凉薄的人有了一点血肉温情,这也算是意外之喜。
好不容易事无巨细盘问清楚,灵帝微微叹了口气,刚想让左凌殿退下,那人竟是摇摇欲坠。“孟平!”灵帝大喝一声,孟平立刻扶住了刚刚还甚是清明、对答如流的左凌殿。灵帝这才发现,这个太傅的小儿子满身的风霜、满脸的憔悴,想必是卯足了一股劲儿,硬是撑到了面圣结束才松了神,这才支持不住。
“送他回左府。”灵帝吩咐道。
孟平赶紧应下。
左三晋初初见到被人抬回来的小儿子竟然呆在当场,以为这孩子死在了外邦,仅有人送回了尸骨。直到看到孟平含笑的眼,才回过神来,暗笑自己多虑:他那两个沙场征战的儿子还没死,哪里轮得到这个矜贵的书生幼儿。
“太傅大人,咱家在这里先恭喜大人了。令郎此番,可是为朝廷立下了大功!”孟平说完,行了个告辞便走了。
留下太傅站在大堂,百感交集。太傅夫人早就跟着众人去了儿子的房里照料看护。一家人在这东方初露鱼肚白的时候就忙得不可开交。
这一日的早朝一扫重阳节过后一直压抑沉郁的阴霾,灵帝的脸上及其罕见地露出了和煦颜色。
太傅家的小儿子因了班罗立功、喜传捷报被提为禁军副统领,将原本冯家的司赋这个护卫队队长压在了脚下。温云鼎看向同侧而立的太傅大人,眼神中不禁染上了妒忌。温倚岚虽已入主东宫,归为太子妃。然,论对朝野、对后宫,那影响竟是微如蝼蚁,丝毫兴不起波澜。正当他内心愤懑之际,灵帝的另一道旨意又直接将他的情绪打落到了十八层地狱。
“此番和亲,平遥郡主平定班罗,弥补了六皇子叛国之失,军前决断未有丝毫不妥,朕念其为国除去多年夙敌,居功至伟,当得起护国二字,今日起恢复封号,不容有异!”
冯天河听闻丹陛上那人的这番言论,再也忍不住,扑通一声跪地,把头磕得震人耳鼓:“陛下,重婕妤难道是白死了么!”
“胡说什么!”灵帝脸色一沉,喝道:“殿前失仪,成何体统!”遂拂袖而去。
体统?殿下的一干臣子也茫然了,何为体统?陛下对平遥公主的宠爱,就合体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