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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围场选婿帝王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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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灵帝在指点完诸位大昭的青年才俊之后就坐回自己的龙椅,那么,这场马球赛那就真的只是一场马球赛罢了。可是,他怎么会放弃原先在心底已经打定的主意呢?
那个决定是下得如此艰难,简直就如同是在他的心上剜肉,灵帝怎么能不继续呢?
于是,灵帝杀完了这群年轻人的锐气以后习惯性地赐给了他们一点甜头:一杯酒,然后,便让崇尧站到了自己的身前。
这位大昭历史上最铁血强硬的帝王指着意气风发的男儿们,温柔地问他的公主:“崇尧,大昭的这些才子,你喜欢哪一个?”
谁也没有料到灵帝会说出这样的话,在这样一个时刻、这样一个场合,一个帝王让群臣以及宫妃见证着自己为护国公主选婿的全部过程,难道……他不觉得草率吗?
文武双全的才子们列队而立,个个身姿笔直。护国公主站在他们的面前,倨傲地抬着下巴,漆黑宛若琉璃珠一般的眼睛上下打量着,仿佛正在比较谁优谁劣。这样的场面……跟帝王选妃又有什么差别?
左凌殿的眼角不可遏制地跳了跳,他震惊极了:陛下这是想干什么?他真的要开始为护国公主寻找靠山了吗?
如果说从前的灵帝把护国公主捧到了天上,那也没什么,只不过是没有限度的、过分的宠爱而已,实际上,他并没有赐予这个公主什么实际的权力,即使是他将传国玉玺交给了她,那也只是一个地位的象征,这个丫头依旧只有一个人——灵帝可以依靠,除了这个人……她什么也没有。
然而,如果护国公主有一个好夫家……那一切可就不一样了!
且不说驸马一族会因一人得道而鸡犬飞升,单看颜崇尧身后,一个派系必然开始了萌芽,一旦这个苗头能够生长完全,那么……它将来究竟会变成什么样谁也无法预料。
灵帝是一个怎样的帝王,所有人都非常清楚:他是一个集权制的推崇者,他不能接受任何高于皇权的东西,即使是御史也不能对他的决定说三道四。
这位帝王牢牢地把握着大昭的命脉,从军事到政治,从财政到民生,每一样,他都不放过,谁也别想用他赋予的权力来制约他!
不仅如此,灵帝在后宫也一样独裁专制,太后不能对他的言行有任何质疑,皇后不能对他的起居有任何微词,诸位妃嫔美人在他的眼里永远只是玩乐泄欲的工具,谁也不敢妄想凭借美色左右她们崇高尊贵的夫君。
左凌殿显然也是清楚这些的,正是因为清楚,这才更加不敢相信:灵帝正在为护国公主打造一支独属于她的队伍,他似乎是想要让颜崇尧具备与颜崇东相抗衡的资本,这太可怕了!他难道就不怕朝堂为之而分崩离析吗?
又或者……灵帝是想借护国公主的手结束太子的政治生涯,然后……重新选择一个更为合适的储君?左凌殿脑子里头的猜测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涨得他脑仁都疼:如果,事实真的如同他最后的那个猜测一般,那么,灵帝究竟有多冷血?
为了维护自己绝对的统治,灵帝要让自己最宠爱的公主和太子身后的外戚同归于尽,然后,他端坐朝堂,享受最后的胜利。这太诛心了!简直超出了左凌殿的认知范围:虎毒尚不食子,况乎人焉?
惊才绝艳的状元郎显然是将灵帝想得太坏了,他怎么能理解:灵帝所做的这一切,不过是为了让他最爱的崇尧在他百年之后能够坐拥万里江山、独享盛世太平?
崇尧的目光扫过在场,除了她的哥哥们,每一个男子的脸庞,然后是身体,她甚至不曾放过这些人脚下的马靴,可是,直到她将这些人上上下下都仔仔细细地看了个彻彻底底,她依旧没有开口。
诸位大臣们的心已然提到了嗓子眼儿:没有儿子在的大臣们正怀揣着二十五只小兔子猜测着护国公主的选择,百爪挠心。有儿子在的大臣们就更别说了,他们简直快紧张死了,一方面他们期盼着公主殿下能挑中自己的儿子,这样他们的家族就能够于一夕之间繁茂昌盛,另一方面……他们害怕公主殿下挑中自己的儿子,至于其中的原因……那太复杂了……
如果护国公主能够留住今上的宠爱,那么她的驸马必须为自己尊贵的妻子提供全部的势力,那是一条太过难走的道路,其中艰辛……令人望而却步。如果护国公主不能留住今上的宠爱,那么,她失宠的那一天,就是驸马一族从云端坠入地狱的时候!
灵帝可不管底下那些臣子们内心的各种纠结,他弯下腰,指着不远处的一个大块头对崇尧道:“那是大将军的独子,今儿个没上场,马术十分了得,你可以让他陪你打马球。”
大将军的脊梁立刻僵住了,手指也麻了,左右是浑身都不敢动弹了。
崇尧皱眉,摇头道:“那么壮!跟猪差不多,圈在屋子里养肥了杀掉吃肉吗?”
周围的气氛登时就冻住了,大将军手下好几个士官几乎是反射性地去观察他们头头儿的脸色,其他的大臣们也一样。
灵帝却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点点崇尧的脑袋,他轻声教训道:“你这嘴巴……也不知道安道栅栏!”把大将军那孔武有力的儿子比作猪,亏这孩子想得出来!
崇尧撇嘴,道:“我说的是实话嘛!谁让他身上那么多肉!”
灵帝原本还想笑来着,转念一想,大将军劳苦功高,不能一点面子也不留给人家,于是,他瞪了崇尧一眼,佯怒道:“放肆!就知道乱说话!”
崇尧翻了个白眼儿,不去理会他的责备。
后来灵帝又指了几个世家子弟给崇尧,无一例外,他们都被崇尧损得够呛。
御史大夫是个迂腐的老头子,看着中间那一大一小联合着欺负士大夫之子,胡子都快气飞了。
礼部尚书亦然,只觉得原先那英明神武的灵帝已然化作了昏庸纣王,而崇尧……就是妲己!
左三晋默默地看向场内,他是太傅,帝王之师,灵帝犯的错史官起码要记一分到自己的头上,但是他担心的并不是这个。护国公主的眼睛已经第三次落到了自家幼子的身上,他不敢想象:若是公主相中的士子就是展羽,他该如何是好……
没等太傅大人想出个所以然来,崇尧就将胳膊抬了起来,她那好看的、水葱一般的、白嫩纤长的食指遥遥一指,“就是你了!”她是记得左凌殿的,琼林宴上红衣如血的状元郎俊美无俦,眉目端丽不似凡人,令人过目难忘。
顺着崇尧的手指,灵帝的目光顿住了:果然是他。
八年前,还是少年的左凌殿乌发黑如鸦羽,长睫颤若蝶翅,黛眉红唇,肤白胜雪。八年后,已是青年的左凌殿修长身段潇洒倜傥,含情眉目顾盼风流,劲装加身,绝艳逼人,依旧是好容色!
崇尧那色胚以貌取人惯了,挑中他也不奇怪,灵帝这样想。然而,他倒是想错了,崇尧承认自己喜欢左凌殿的皮囊,但是……她却不是因了这个才选他:方才的马球赛上,这人好几次劫了她的球,若是以后玩耍,有他作伴也不错。
不过,当灵帝问崇尧选中状元郎的缘故时,这位初初长成的小美人贼贼地笑了笑,道:“状元郎若为女子,容色可与崇尧相争,勉强算得一对璧人。”
一对璧人……灵帝的瞳孔猛然皱缩,他厌恶这个词语,非常、极度、无以复加……
左凌殿也察觉到灵帝此刻的不对劲,目光在崇尧和灵帝之间徘徊,他不动声色地窥探着这二人之间的不同寻常,终于……他笑了……
一个隐隐然还未彻底绽放的笑容,只是略微有些笑意罢了,连唇角都未曾勾起,可正是这介于含苞与盛放之间的恰到好处,他那本就过于出众的容貌就更加鲜活了起来。
崇尧不禁惊叹:“真是漂亮……”
灵帝克制住自己心中奔腾的暴戾,重新端详起眼前这个长身玉立的男子。他承认这个男子是漂亮的,他也承认新科的状元郎文采斐然,他甚至还能承认左家的三公子骑射功力不同凡响,但是,这个男子的眸色太深,他,不适合崇尧,或者说,他,不适合做自己的傀儡。
“父皇,崇尧要他做驸马!”似乎觉察出了灵帝的意图,崇尧晃了晃灵帝的胳膊,撒娇道:“父皇可是允了我的,我挑谁您就把谁指给我!”
什么叫做追悔莫及?灵帝几乎怨恨起自己的失误:在整个计划里,他唯一算漏的,竟然是左凌殿的容色!这让他难以接受!
崇尧误解了灵帝的沉默,以为他要反悔,便道:“父皇,君子一言九鼎。”
灵帝勉强地扯了扯嘴角,玩笑道:“你乐意,人家状元郎乐不乐意还不知道呢!”说着,他看向左凌殿,递给男子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只要左凌殿不是瞎子,那么,他应该顺从帝王的意愿,扑通一声跪下来,道:“陛下恕罪,微臣卑贱,高攀不起公主金枝玉叶!”
可是,左凌殿没有,他瞎了,所以,他冲崇尧单膝跪下,道:“能得公主垂青,实乃微臣三生之幸!”
在那一瞬间,灵帝甚至有种想要一把掐死这个男子的冲动。然而,他不可以。他那被广袖遮住的右手已然紧握成拳,却不能奋力挥出。不但不能,他还必须伸出它来虚扶此人一把,笑道:“展羽,朕的崇尧相中了你,你可倒了大霉了,将来有得被她折腾了!”
的确,左凌殿倒了大霉了!
每一个人都是这么想的:护国公主顽劣骄横只是小事,他一个原本安排给太子的幕僚,摇身一变成了公主驸马,这不是陷自己于不义吗?
左三晋也觉得自己这个素来聪明的儿子糊涂了,竟然在灵帝给他一条生路的时候自顾自走入了死胡同,他这不是在犯浑吗!
颜崇东就更不用说了,他视左凌殿为一招绝杀棋,而这棋子今日自己变色了,成了旁人的掌中物,这教他该如何是好?
只有灵帝自己知道,他口中的“倒霉”……不过就是触犯了帝王心底最难以启齿的忌讳……
就这样,在成元十七年的三月十五,护国公主于围场挑中了自己的驸马——太傅家的幼子,大昭朝的状元——左凌殿。
那一日,春风吹散了诸人头顶飘浮的白云,湛蓝的天幕上晴日昭昭,映得围场四周用以装饰的娇花姹紫嫣红。每个人都记得灵帝的小心翼翼:帝王将自己最爱的公主交给了惊才绝艳的左家幼子。
那一刻,灵帝的脸上写满了不舍,他的手颤抖着,掌心的汗水甚至濡湿了驸马的指尖。
一阵凉意猝然袭上左凌殿心头,令他浑身一震!
“朕的公主,你掂量着伺候!”灵帝刻意压低的嗓音阴恻恻的,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那声音太小了,说出来的方式又是那样的隐晦小心,除了左凌殿,连崇尧都没有听清他究竟说了些什么。
认真地点了点头,左凌殿极其郑重地许诺道:“陛下放心,微臣定竭诚以报公主的青眼有加。”
灵帝颔首,转身宣布道:“今日围场选婿,朕让诸位卿家在这儿做个见证,朕将崇尧指给大昭的状元郎了!”
“恭喜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山呼万岁的声音铺天盖地地朝灵帝涌来,那样震耳欲聋的声音却无法掩盖他此时内心的低语:左凌殿,你最好做一个傀儡,否则……朕让你后悔今日的有眼无珠!
崇尧却是在此时挣开了左凌殿的手掌,将脸埋进了灵帝怀里,嗫嚅道:“父皇……”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她只是觉得:她的父皇不高兴,而且是……不高兴极了……
左凌殿静静地看着面前这一对父女,心下冷笑了一声:这群臣的一声“恭喜”,还真是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