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城寒听落棠》白玉京在马上

3、此身何属（三）

　　诸葛棠竭力侧闪，还是迟了一步。
　　明亮的刀光迅疾到了她颈脉，仍是死门！
　　一切发生太快，连向寒杜行止此等高手，都未能立时做出反应，谢瑱喊出一声：“上弦月！月使上弦！”脚步才动，便在这一刻，一串血花溅起！
　　杜行止人已经朝上弦所去之处追了过去，向寒迟疑片刻没有动，望着诸葛棠鲜血满身的样子，心头一凛。
　　诸葛棠并未死。
　　千钧一发之际，她以掌刀迎上暗器，牺牲一只手，却也保住了命。
　　在生死一发之际拿捏好时间，以手迎刃，这是何等迅速的思忖和定夺！这断腕牺牲之心，并非寻常女子能有。
　　谢瑱抱住因剧痛向后倒去的女儿，忽地松了口气。诸葛棠倒在谢瑱怀里，吃力地将左手从颈前拿开，创口还在不停流血。
　　诸葛棠又岂能不知以那飞刀的速度，要全然躲开，绝不可能，因而她先是向左避开心口，未料到位置稍有偏差，情急之下她将左手挡在颈前一尺之外，饶是刀劲极猛，诸葛棠使出全力，才使死门之处安然无恙。
　　向寒冰凉的眼光落在诸葛棠身上，不妨对方正望过来，那眼神，居然同样冰凉。向寒手微紧，将手肘的衣袖攥得一皱。这个诸葛棠，要查。当日她在混战中失踪，绝不简单。
　　诸葛棠只觉向寒目光闪烁，也不多想，径自被扶去拔刀包扎。
　　待混乱过了，诸葛棠静静卧在榻上，看着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左手，轻轻一叹：月使上弦，为什么要杀她？
　　当日一定发生了什么，令上弦一定要灭口。
　　两个月内，焚苍楼与胜镜源这两大派先后来此，坤剑山庄究竟有什么秘密，值得两家争先恐后？

　　另一边，谢瑱惊魂未定，犹有余悸，派了十几人明里暗里守在听棠小筑外，吩咐一旦有不对劲的声响，就立刻行动。
　　路言更是替她操碎了一颗真心，整日来小筑里看她，为她带些难得的糕点，给她讲江湖上的奇闻异事。诸葛棠好静，终究受不住这聒噪，便称病闭门不见。
　　路言心思细腻，怎会不懂她的意思，于是默默收了手，好一阵子黯然神伤。诸葛棠很是得了几日清净，没料到再过几日，路言又振奋精神旧事重演，如此反复，诸葛棠只得日日和谢瑱呆在一处，以免对着路言那痴情之色，心里发堵。
　　诸葛棠比旁人敏感，只觉要入睡时，庭院里都有人在换班巡查，哪里还睡得着，坐起身来头痛欲裂。第二日起来整个人疲惫不堪，越发显得单薄憔悴。
　　于是被谢瑱叫去书房时，竟把书房里几个外人骇了一跳。
　　向寒抱肩坐在茶案旁，因不便，将玉剑解下放在身侧，总之是片刻不离身。杜行止长出了口气：“这丫头怎么和鬼一样阴森森的进来了！”
　　谢瑱抬手道：“棠儿过来，你日后掌管坤剑山庄，这二人是要认识的，昨日你也见过了吧？”
　　诸葛棠面轻一蹙眉，却听得书房外传来轻若踏莲的步声。
　　诸葛棠这一回头，却和推门而入之人的目光刚巧撞上，一颗心微微一凉。
　　门口的年轻男子素衣若雪，广袖安顺垂落在两侧，正沉静地望着她。然而那眼底却是极寒所在，迫得她瞳孔轻轻一缩，险些不能直视。他身后长廊寂寥，仿佛莹然雪华都成了他的陪衬——比起他如斯风华，也只能是陪衬。
　　定定看了诸葛棠一会儿，男子袖袍一卷，将身后的门合上。脚步轻若履水般行进来，竟未发出一丝动静。诸葛棠细看他，只觉这男子不过弱冠年纪，颇是秀雅绝伦。但自进屋到落座，一派沉稳老气，倒像是活了大半辈子的老叟。
　　诸葛棠收回目光，有言道一水浓荫如罨画，他却是无需丹青色，泼墨风骨已然惊动人心。
　　这白衣公子一出现，众人皆望向他，他手指一动，一枚弯刀在他指尖转来转去，淡声道，“确是上弦月，月使惯用的弯刀暗器，这里有铸刀之人的独门印记。”
　　说话间手指一缩，那刀翻入摊开的掌心，一个怪异的字便刻在刀背上，极小，却能辨得清轮廓。
　　谢瑱恍然道：“原来是上弦月！”原来当日以这暗器贯穿诸葛棠后腑的，就是月使上弦，谢瑱心思沉沉，盘算着如何将这月使擒住，千刀万剐。
　　诸葛棠眼光掠过那暗器，心口忽地微微作痛，忍不住伸手将刀接了过来，细细看着上面的痕迹。不知看到了什么，诸葛棠登时整个人僵在了原地，没留神将弯刀狠狠握在掌心。
　　诸人大惊，谢瑱喊了一声：“棠儿你做什么！手流血了！”
　　诸葛棠恍若不闻，像握着一根救命的稻草：“这柄刀是谁铸的？铸刀的人呢？”
　　她左手早被上弦月穿透时断了经脉，无力垂在身侧，完好的右手死死握着这锋利的暗器，谢瑱只扣着她手腕，不敢发力，怕诸葛棠冲动之下会再伤及筋骨，那么双手可就都废掉了。
　　那白衣公子依旧眉目温雅：“师妹，你先将手松开，我再告诉你这铸刀之人是谁，可好？”
　　“你……是谁？”诸葛棠怔然看了他一眼，“你知道铸刀之人是谁？”
　　白衣公子轻轻以指节扣桌，瞧着她：“我是你大师兄裴楷。”
　　裴楷正是坤剑山庄诸葛靓座下大弟子。他身为洛阳大族裴家嫡系嫡子，自幼挂名在诸葛靓门下，事实上却并不经常来山庄走动，常年在洛阳廷尉司奉职。说到底，这大弟子，不过是个虚名罢了。
　　此番裴楷从洛阳赶来，多半是为了见一见闻名江湖的暗器“上弦月”。廷尉司中人，什么凶器没见过，却独独未曾亲眼见过传说中的上弦月，也难怪裴楷会因此而来。
　　诸葛棠一瞬失神，谢瑱当机立断一切她手腕，将那刀夺了过来，索性右手掌心不过皮肉之伤，谢瑱刚要唤人来看伤，裴楷却起身道：“夫人若是信得过我，将师妹交给我吧。”说着上前去，拿出怀中的药来，细细为她洒上。
　　诸葛棠心思百转，只觉掌心刺痛。抬眼看过去，裴楷眉眼不动撕了自己袖袍上的料子给她包扎，弄好了，才微微一笑：“我送你回去，你不是想听铸刀的故事？”
　　诸葛棠只觉那眼底淡静沉稳，也不争辩，朝谢瑱颔首作别，便被裴楷搀扶着出去了。
　　风雪渐停，诸葛棠双手皆被包扎，裴楷扶着她缓缓行在山庄曲水回廊之处，诸葛棠只觉天地一色，分外静谧，远山有钟声回响连绵，行了片刻，裴楷道：“你认得刀背上的文字？”
　　诸葛棠不答，只觉他扶在自己手肘间的力道微微放轻了，抬头一看，原来是走到了这处游廊的尽头，底下的曲水在结霜的薄薄冰层上流动，她忍不住坐在石椅上，静静看着那水流。
　　裴楷见她神色静谧，侧脸如雪，默然若剪影，也不再问，坐到了石桌另一边，道：“铸刀之人，叫做韩章。”
　　“韩章？”诸葛棠侧影微微一颤，动了动唇，“他人在哪里？”
　　裴楷缓缓道：“四年前，江湖上突然出现了一件名为‘屏翳’的暗器。器如其名，一旦启动开关，暗器便能如雨神一般散射铺天盖地的弹珠。后来人们得知，做暗器的人叫做韩章，精于机关器械，但更为精通的，还是篆刻手艺。无论是怎样的朽木，只要到他的手中，便可成为一件举世无双的珍品，他为江湖上最有名望的人雕饰剑鐔，剑柄，同时也学会了铸件。只是他的铸件都不大，多是精致的兵器，形状古怪，时人引为新奇，其中便包括月使这把‘上弦月’。”
　　诸葛棠此时已经侧过头来，幽幽注视着说话的人，裴楷顿了顿，两指一动，那柄上弦月竟又翻出他掌心，摊在诸葛棠眼前，“但凡韩章之作，都有这样一个怪异的字。”
　　诸葛棠盯着手心的刀，将尚能动作的手指缓缓触摸过刀背上的纹络。那方才让诸葛棠一见大惊，恍若隔世的刻痕。
　　诸葛棠下意识道：“不是怪异的字。”话一出口，才觉唐突。
　　裴楷容色不动，“哦？”
　　诸葛棠抬眼，平静的面容刹那间破碎为一个难看的表情，这一刻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什么，又为什么要说出口，只是不说，就好像再也没有理由存在下去一样：“这是个拉丁字母。R。”
　　单字母的发音，她无比生涩地发出，一瞬间只觉不知今世何世。
　　“拉丁字母？”裴楷瞧了她一眼，显然没能领会，“异族的文字？”
　　诸葛棠再不说话，默默将脸埋进受伤的双手。
　　阮浩之前世最爱的，正是金石篆刻。
　　他的手异常漂亮，独爱在成品上某个不易察觉的角落刻上一个R，诸葛棠与他相识多年，于那字母的每一个尺寸，每一分蜿蜒，都已经烂熟于心。若说一个字母是巧合的话，她无法相信，那熟悉的笔法，被烂熟于心的每一刀婉转，全部都是所谓的巧合。
　　难道阮浩之，并没有死于那场大火？
　　他也离散了三魂七魄，逆转岁月，步入这个不属于他的年代了么？

作者有话说

　　大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