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第 4 章 ...

  •   从西岸回来后,我一直想抽烟。
      为了我的父母,为了那个陌生的乡下女人,为了……那些大红色的人。我想抽烟。
      出于某种不堪回首的原因,我身上时刻都带着火柴。满满的一盒。
      我划亮一根,又一根,直到它们烧成灰烬。
      “怎么着啊?”死啦死啦抱臂拱了拱我,“可别浪费国家财产。”
      “有烟不?”
      他挑眉看了我一眼,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支皱巴巴的烟来:“省着点儿,老贵了。”从他语气可以听出这是从迷龙那里坑来的。
      点燃烟,把火柴盒塞回口袋。
      他问我:“你身上怎么老带着火柴?不怕着了?”
      “还就怕它不着。”我深深吸了一口烟。其实我从来没抽过烟,可今天像着了魔一样,想着法儿地要抽。
      “年轻人,要学着面对问题。”他抽走我还剩一半的烟,老气横秋地晃开了。
      我回想起那只被我称作小蚂蚁的小书虫子,那只年轻的虫子,他说他老家北平,我是怎么回来着?烂地方?
      其实我很想念北平,真的。
      小书虫子死之前我说:“嘿嘿,小太爷可骗你的嘞,小太爷也是北平人。”他立刻就笑了:“我知道,你刚才用北平话骂人了。”我仔细想了想,反应过来是那句“你大爷的”,于是也乐呵了:“那是,别的地方哪有这么有韵味儿的骂法啊,是不。”他欣喜地点头。
      我抱着狗肉,把他牢牢固定在怀里——前提是它自愿,不然我根本干不过它。
      那个穿着袈裟的和尚最后说了句什么?中国远征军万岁?去他大爷的!万岁个屁!小太爷只求活过这几年就得了。
      我把头埋在狗肉温暖干燥的皮毛里,眼眶里有水溢出来。
      第四次过江时,我们发现了竹内老贼的秘密。
      我们是指——死啦死啦和我。对于他这种找死的行为我一向是不抱任何赞同态度的,可我每次都陪他去了,而且一次比一次走得溜。
      听他报出了鬼子们的火力点,我不禁咂舌:“这么多?!”
      那些既坚固又严密的火力点足够虞师喝一壶的了,而且竹内老贼还把南天门山里给挖空了,我估计着再来三个师都不一定能把这里给拿下。
      日军好像从来不用休息,他们用无与伦比的速度和耐力加固着自己的防御工程,即使在夜晚也不忘练枪。
      死啦死啦说去刺探南天门内部的通道。他走的时候是黑夜,回来的时候还是——只不过是第二天的夜晚。他留我一个人在这片空地上耗了二十四个小时。刚开始我抱怨,我难受;后来我寂寞,害怕;最后我担心得几乎发了狂。
      他回来后我几乎是第一时间揪住了他的头发,“你怎么才回来!”等他靠近,我又松开了手,“这么臭!”我觉得自己快被熏昏过去了。
      “嘘,小声点。”他一只手捂着我的嘴巴,一只手竖起食指放在嘴边。我的眼泪忽然流了下来,沾湿了他的手。他以为我是被臭的,立刻松开了手。
      一串流弹窜过——是日军在练枪。
      死啦死啦开始急切地画地图。
      我痛苦地发出声音:“我中弹啦……”
      他看也不看我,“拿指头堵上。”
      “你大爷的!打穿啦!两个洞!”我趴着,感觉有热流从被贯穿的左胸源源不断地流出来。
      “那就那两根指头堵上。”他还在折腾那张破图。
      身体越来越凉,我觉得自己就快死了。快死的人就没那么多顾忌了,我说:“我就要死了。”
      “嗯,等我画完这张图。”
      我想我额头一定有青筋在突突地跳——他的意思是让我等他画完这张图就死?!
      “你他妈的!你个瘪犊子!王八蛋!臭乌龟!”我左手摁着前胸的洞,右手摁着后背的洞,“你信不信老子整死你?”
      “我信我信……嗯,这里……”他的笔尖还在图上写写画画,漫不经心地应着我。
      这一瞬间,我忽然觉得他可爱得要命。他的脸上身上都是污秽,还散发着恶臭,他的眼睛看着图纸,扫都没扫我一眼……尽管这样,我还是很想拥抱他。
      “让我……抱抱你,好嘛。”我几乎是央求了。
      “好,等我画完。就好了。”
      我便真的在等,等他画好,可我等到天亮,他还是没有停止的意思。我的意识已经恍惚到不行,最后用尽全部的力气抓住了他的衣角,然后彻底迷糊。
      死啦死啦比我伤得更重,他是被炮弹炸的。
      我扶着他上了军车,他非要去师部,我能够理解。他包得像个木乃伊,胳膊和腿都被缠得牢牢的,我实在搞不懂他都这样子了怎么还有办法挥舞着手脚对大家吆五喝六的?真是强悍得很。他坐在前排,身上散发的蓝药水和血液的味道,被迎面来的风扫到我脸上。我认为他尽管包成这样,还是很好看。嗯……很别致。
      “哈哈,现在我们俩都是残废啦。”他坐在车上打趣,如今是他在充当司机,原司机的尸体被我抛在路边。
      我笑得相当满足,“不错,以后我们就互相扶着过日子。”
      最终,我们大胜。我就知道我们会胜,因为死啦死啦不会输。我开始像张立宪信虞啸卿一样试着去信他。之前的我也很信他,但是那种信任完全是靠着我对他的迷恋支撑,如今,支撑变成了龙文章这个人,我信的是这个人,并不是因为我爱他。
      回去的路上,我们被截住。
      那些半大的孩子想着法儿折腾我们,我不在乎他们拍在我伤口上的手,我只看见他们在摇晃躺在板车上的龙文章。
      “别这样成吗?”我扶住板车,“他是伤员!”
      张立宪:“好,不碰伤员!”
      于是他们接下来没有动我们,只是把我扮成一个鬼子俘虏,任由禅达的百姓侮辱。
      其实我很不想和他们计较,他们很稚嫩,若是别的时代我也许会欣赏他们这种天真与不成熟——一个人保持自己的天真是再难不过的了。可惜这个时代不允许他们的放纵,这块土地不允许,这场战争不允许!他们的天真只会给自己和他人带来灾难。我挣开绳索,奋起反击。
      张立宪拉下衣服给我看那条凌厉狰狞的伤疤,不得不说,那块疤很有说服力,可我注意到,他整片胸膛,除了那块,其余地方都滑溜溜的,那样的疤只怕再来个三四条才够看。别说龙文章了,就是我,光背部那一片的疤,也比他全身的加起来多。
      父亲和小醉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我听到他们一遍遍地喊着:“他是爱国英雄!他是打鬼子的军人!”于是我眼里蓄满了泪水。
      迷龙那帮子也窜了过来,大有和张立宪等人一拼死活的架势。
      我看得好笑,也就真的笑出声来。远远地看了一眼死啦死啦——其实我也很好奇自己在这种情况下怎么还能想得起他来。然后我就想到了他那个断子绝孙的打法,于是笑得更大声。郝兽医站在远处看着我,眼泪直往下掉。我不明白他在哭什么,也不想明白,只是捂着肚子笑,笑张立宪被小醉扣了一头菜叶子,笑何书光被小醉掐得直叫唤,笑余治被家父踹得捂住关键部位蜷在地上。我越笑得厉害,郝老头哭得越凶。我猜他如果现在在我旁边,一定会抹着眼泪说:“娃娃嗳……”
      想到这里,我又笑了。
      死啦死啦伤好后闲不住了,把荒落的祭旗坡搞得生气勃勃。
      我认真地抵着他问:“你是不是忍不住了?你忍不住了吧,你想告诉他们你的办法,是不是?”我早就承认过,我不是什么好人,我怕死,怕自己死,怕弟兄们死,更怕他死。
      他用近乎茫然的表情看着我,不知所措。
      “那样打,我们都会死的!”我语气愈加激愤,摸着他这些天瘦削了很多地脸颊,“你也不想大家死的,对不对!”
      龙文章:“我不知道。”
      他说他不知道,可他后来还是说了。放着这样一个机会,他不可能放任不管。
      大概,我们这辈子都不可能在一起了。我有些悲哀地想。
      龙文章得到了虞师座的鼎力支持,并且在他的配合下训练我们。
      当我置身于那个黑黢黢的甬道里的时候,空前地想念一个会叫唤我“娃娃”的老人。他不会说很好听的话,可是让人觉得温暖柔和,他不会做出有多么大用处的事,可是能让人感到他的善。
      ——当年的猪头白菜炖粉条,只剩下四个人了。
      让我觉得庆幸的是,我们这四个渣子,竟然挺到了南天门被拿下。
      龙文章是知道我这病的,可他还是让我当第一个。我不知道他是忘了还是想要训练我,当然,我希望是后者。
      刚开始训练的时候,张立宪几乎是所有人中最无辜的那个——他刚好在我后面,于是一天下来,他那张俊朗的脸几乎就破了相,身上也被踹得没一块好皮。我是很同情他的,真的。我绝对没有窃喜,绝对没有。我一点都没觉得出气,一点都没!
      秉着这样正直的心理,我在第二天继续把他挠得稀巴烂。
      虞师座大概是看自己家小孩的脸看得心都碎了,于是让迷龙当了第一个,还是敢死队队长。
      开打前一天,我们放了一天假。一整天。
      龙文章怂恿我去看小醉,他笑得很猥琐。不辣他们都去看婆娘去了,我估摸着他也是。我在看完父母之后,开始找他,把□□巷瞧了个遍也没找到这恶棍。于是抱着那剩下的半袋食物敲开了小醉的门。
      她见着我很是惊喜,手忙脚乱地收拾房间。
      我把袋子交给她,找了个借口离开。她站在门口望了很久,我心里忽然有些涩涩的——这是个好姑娘。我想……如果这趟我能活着下南天门,就娶了她作媳妇儿吧。一个小姑娘一人在外漂泊不容易。
      我回头用力抱了抱她,然后松开,“哥走了啊,过两天再来看你。”
      虞啸卿说,只需要我们坚守四小时,龙文章则让我们准备了四天的量。我信龙文章,可又隐隐觉得,哪怕四天也不够。我把这想法和他说了,他苦笑:“我知道,四天一定不够。我们能做的,只有四天了。人总是需要希望的。”他总这样,给别人莫须有的希望,尽管自己都知道这不合实际,可还是要给,到最后,所有人沉沉的期盼全部压到他头上——他就是个骗死人不偿命的!不,也许,这次要偿了,而且一次还个干净。
      转身的时候看到了张立宪这小子。出于男人的某种劣根性,我生气了。这小子什么都好,可什么都让我看不惯,大概是我们天生不对路。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