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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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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过了江的,还有十一人。只有十一个。
死啦死啦面朝南天门跪了很久,我在他背后,不敢看他的表情。我揣度着他那双在黑夜中都能熠熠生光的眼睛应该饱含了旁人看不懂的情绪,但是我们这十个人,是看得懂的。我这样想。
那座凌厉得如同獠牙一般的南天门,像恶鬼一样抓牢了那些死了的人,让他们不得归乡,同时也缠上了我们这些活着的,让我们不得安眠。
死啦死啦跪着,头磕在石头上,仿佛有一千座坟头压在他肩上,压得他抬不起头来,压得他没了动弹的力气。
也许他这辈子都无法欢颜了。我有些揶揄地想。
许久之后,他还是爬了起来,他必须起来,因为他身后还有人,一群活着的人,一群他许诺要带他们回家的人。
下山的时候,我们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待遇,我敢保证我们这些人中没人享受过这阵仗。他们说,我们是英雄。于是我们就真把自己当成了英雄。
我们在外面兜兜转转几个月,在南天门上和怒江里把自己交代了十几次,最后绕了一个大大的圈子,回到我们当初的收容所。
生活就是一个圆——谁说不是呢。
这座收容站比以前更加破烂,不过比起这段时间的颠沛,已经好很多了。至少你知道,睡觉吃饭拉屎的时候,绝对没有人在你背后拿枪口瞄你。
如今住在这里的人,除了当初的八个……不,五个,剩下的是丧门星他们,都是共过生死的,所以这个住所里的气氛比当初友好了许多。
这里有十个人,少了一个——死啦死啦。他没来也好,这个地方不适合他,或者说,他不适合这里。不过现在,我倒宁愿他来了这里,不管怎么天翻地覆多么悲伤滔天,总比他死了的好。
是的,他死了,我们都说他死了。
他说他的狗是他兄弟,生死交交生死,所以我越看越觉得他俩真像。我给狗起了个名字,叫狗肉。这是个很有新意的名字,我为此得意了好一会儿。
闲着没事的时候就给门口俩小兵讲打仗,我添油加醋唾沫横飞,俩小兵听得入了神,对我直佩服,不过半天就改口喊我“大哥”。
这年头,大家总有些英雄情怀,但凡有些热血的人,都会崇拜一个打死过很多鬼子,也为此付出过很多的军人。
下午,我顺了两罐美国罐头出门,俩小兵偷偷摸摸地放了行。
那个叫小醉的小丫头还是迷迷瞪瞪的样子,和我说着话,说着说着,又哭了。
“我想你想得都要死喽。”她用手绢捂着眼睛说。
“我们哪时候回四川?”她又说。
我知道她是把我当成她哥了,便很温和地拍了一下她的背,“回去,当然回去,打完了就回去。”
“哪时候打完哦。”
我扬起笑容,自信非凡,“快嘞!就这两年!”我恍然发现,这个笑容像极了某恶棍,那个骗死人不偿命的恶棍。
小醉明显被感染了,用手绢擦着脸,“嗯,是哪。”然后就笑了。
望着她年轻的脸,我莫名地悲伤起来。我摆摆手,“好了,该回去了。你好好照料自个儿。”
她便极失望地睁大了眼睛。
我笑,“军务繁忙嘿,哥以后会来看你的。”
“嗯。”她点头,“你一定要来哦。”
我摁着僵硬的胸口,踏上了禅达错综的青石板路。
死啦死啦问过我:“烦啦,你几岁了?”
我说:“小太爷才二十四嘿。”言下之意是他老了,其实他不过三十四,也不算老。
“二十四?你确定不是七十四?”
我当时没懂,现在懂了。我发现我真的老了,太老了,苍老得几乎走不动路,嚼不动菜叶子,老得……几乎要让我哭出来。
我想,如果他现在在我面前,我一定戳着他的鼻孔骂:“我是老,你更老!”
死啦死啦也老了,不只是年纪大,他和我一样,心老了。如今的中国,纷乱得如同粥里的蚂蚁窝,我们都在这样的纷乱和嘈杂中老去了,可他的头脑和精力一点也没老,他像猎豹一般强悍迅疾,又像老鹰一样锐利精准。
是啊,我们都老了,人老了,树老了,国老了,他们需要年轻的生命来解救,像张立宪,像后来的小蚂蚁,像那些大红色的人们,甚至是小醉那样的,年轻的,美好的。
我发现自己开始热切地思念那个人——川军团的伪团长,狗肉的兄弟,那个骗死人不偿命的恶棍。
思念是熬人的,更何况这种没有寄托没有尽头的思念。
那天,我在庭院里抱着晒太阳的狗肉,想念一个人想得几乎发了疯。
狗肉用它湿润得近乎悲悯的眼神看着我,这让我的思念疯狂蹿长得无以复加。
几乎有一个月没见的张立宪何书光等人忽然出现,点了下人头便把我们押上车。
不辣问:“我们这是干啥子去?”
蛇屁股吓他:“枪毙!”
阿译说我们是去见死啦死啦,去看他枪毙。
听到他前一句话的时候,我脸上的狂喜几乎要溢出来,可当他第二句出来后,我则像是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凉水。我急切而愤怒地揪着他的衣领:“大爷的!你说什么!”
我想我的表情一定很狰狞很扭曲,因为他脸都吓白了,“我,这个不用我说你也应该想得到的好不啦。”
到了之后,我松了一口气,是审死啦死啦,不是毙他。
我们在大堂里或站或坐,对着某个可能会出来一个恶棍的地方翘首以盼。
不出所望,他很快就出现了,戴着手铐,脚步拖沓地出现在我们视线里。可他没有看过来,这让我很是失落了一番。
不辣他们小声地喊着“团长”,可他还是一动不动,看也不看我们,然后我便听到身后传来抽抽噎噎的声音。
审问中,死啦死啦说他叫龙文章。我摇头,这人才不配叫这名字。
仿佛是感应到我的不以为然,他把头偏了偏,朝我挑眉。
我被他的这个动作刺激得几乎停止心跳。我想,我是爱上他了。
后来他说这个名字是逃命时捡的一个军官的,我就笑他:“您名字是捡的,衣服是捡的,身份是捡的,那还有什么不是捡的?”
他沉沉答道:“我自己。”
“也是,也就剩你自己了。”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努力让自己做出没心没肺的样子。
这天,他说了很多话,他提到了很多很多我们甚至没有听说过的地名,我们知道他在惋惜着什么,可师座不懂,坐在上面的人都不懂。
虞啸卿一遍一遍地问他从哪儿学的打仗,他只好一遍一遍地回答。我从他有些混乱和仓促的语言中读出了伤感,虞啸卿还是没有懂,我为他悲哀着。后来在他详细的解释下,虞啸卿坐下了,这次,我希望这个人,是真的懂了。
死啦死啦招魂的样子,让我们想起了他在南天门的那次,所有人都静了下来。我霎时理解了为什么他总是对死人有种奇特的态度,那样庄重和沉痛,带着神圣和虔诚。如果我是天地间的一只孤魂,那他绝对是能让我感到安心的所在。他说他不是吃这碗饭的料,于是我很想见见他的父母,想见见那些是“吃这碗饭的料”的人们,我相信他们能够带给那些死去的弟兄最大的慰藉。
他说:“我说过要带他们回家。”
他说:“三两字就是一方水土一方人,一场败仗,就这样没了。”
他说:“我想让事情是它本来该有的那个样子。”
他说:“所有人都是无辜的。”
我站在一张木桌做成的证人席边,用力地诉说着我杂乱的想法,我迫切地向上峰们证明:死啦死啦没错。可我很快被拉下去了,接下来的几人面临了和我一样的命运。我的眼神一直在盯着死啦死啦,开始的时候他还看了我两眼,可后来只是自顾自地发愣,不再看任何人,包括蛇屁股出糗的时候。后来阿译抽噎着说“如果我三生有幸,能够犯下他的那些罪行,吾宁死”,然后我就嫉妒了,因为我觉得这话该由我来说。
退庭的时候,恍惚中看到死啦死啦似乎对我笑了一下,我不清楚那是不是错觉,但是我知道,他不会死,绝对不会。我相信他,他是我这辈子第一个这么信任的人。
回去之后,我这些天来头一次睡了一场安稳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