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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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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孟烦了,家父大概是嫌自个儿烦恼太多了,便要借我这个由头了却。家父是个迂腐的中国文人,当然我从没说出来过。我不是多么多么孝顺的儿子,可还是懂礼法的。
和我在一块儿的都是些个兵不兵,匪不匪的兵油子,他们为了顺口,成天喊我“烦啦,烦啦”,愣是把我喊得烦了,心事一圈比一圈重,死啦死啦经常揪着我的头发说我思虑过度,迟早得未老先秃。
死啦死啦是我们团座——伪的。
当初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我就确定了——这是个兵痞子。可他却说自个儿是我们团长,我立刻用眼神表明了自己有多么怀疑,他知道我不信,却也不说破,我知道,他还是心虚的,可是没办法啊,人家身上套着中校的皮呢。
死啦死啦这人黑得很,不仅皮黑,心更黑。
“一路过来,英国佬在跑,中国佬在跑,你们是我唯一看见的拿着枪,和日本人交战的。顶好啊!顶好你们!”他这样说着,笑容激赏,可眼里泛着狡诈。我不否认他也许说的是真心话,可他说这番话的目的,绝不单纯。
一路上,我都在用怀疑的眼神看他,用怀疑的心态揣度他。他的破绽很多,多到后来我都不屑去数,直接称呼其“伪团座”。
这个伪团座笑起来眼睛很亮。“我有一个团!我是团长!”然后他就真的有了一个团,尽管组成这个团的人大多是溃兵。他有理有条地率领着我们这股越来越壮大的溃兵行军,偶尔打上几场小仗。
“这人绝对是个疯子。”我对着我们团里唯一的兽医说过不下百次。
“他是真有本事。”兽医是个恭谨又软弱的老好人,他这辈子活了近六十年,从没治活过一个人,大家都信不过他,可又都信他。
我是个嘴贫的人,一有机会就损人,这世道让我觉得很无力,我只能相信自己的嘴巴。而且对着死啦死啦的时候更说得凶,我不信他,总觉得他会把我们打包好送给阎王爷做点心。
“都在逃,都在逃,可你们还拿着枪,枪口指着小日本,不仅指着他们,你们还打他们了!顶好啊!”他竖着大拇指,笑容明朗,语气叫一个孙子。可就这样一个贱兮兮的人,竟然取得了整个团大部分人的认可,并且真的把我们带回了中国,虽然为此我们付出了一千个弟兄的命。
要麻死了,康丫死了,豆饼走丢了。我们见过太多死人,也杀过很多人,可他们都是我们亲近的人,都是兄弟,前一刻还在蹦蹦跳跳和你插科打诨,可下一秒,突然就这样,没了。
“觉得伤心?”死啦死啦还是笑得很假,可眼里都是沉重。
我就地一坐,比他看上去更无赖,“小太爷为这伤什么心哪,让小太爷伤心的是怎么他们都死了,就您没事儿嘿。”
他不笑了,盘腿看着夕阳,对我说又好像对他自己说:“我们这是在救人。”
我不放过任何一个损他的机会:“那您救了几个人嘞?”
“很多人,很多人多人。”他站起来,整个人浸在橘黄的阳光里,高大神圣得像一尊神。我甚至觉得他救了全中国,或者,觉得他可以解救全中国。
“就您?一个伪团座?”
他拿眼角斜我一眼,不答话。
迷龙这小子不知哪儿来的狗屎运,竟然捡了个老婆,还买一送一,得了个儿子。
我看着迷龙老婆上官把死啦死啦逼得退无可退,忽然想起了一个小醉的小姑娘,也许,我是想女人了。
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我凑过去,状似劝架地扯着上官:“大姐,这枪不是这么使的,你得先拉枪栓,然后再扣扳机。”
死啦死啦吼:“孟瘸子,你成心哪你!”
可不是吗,小太爷我就是成心的嘿。
死啦死啦被上官拿着枪赶到一棵树上,还不忘冲我发威:“死瘸子,三米之内!”
其实我当时差点就上去了。我想我是着了魔了,凭什么他说什么我就做什么哪,于是我摆明了态度旁观。他这个样子很有趣,真的。
上官这个女人还挺悍,竟然拿了斧子砍他牢牢抓住的那棵树,没过多久,那棵树就像是要倒了,扒着树的人也开始摇摇欲坠。
死啦死啦不停地叫唤:“哎你个女人!发什么疯!你再砍我就不客气了啊。”
上官砍得愈发用力,“你不客气!你来啊!当我怕你!给我滚下来!”
死啦死啦眼睛抽抽了好久,又对着我挤眉弄眼。我乐呵呵地告诉他:“甭想,小太爷这腿都这样了,你还想怎么着啊?”
最后他没辙了,连连应着:“好好好!放了他放了他!活人放了死人埋了!”然后就招呼丧门星他们把人带过来。
他下来后第一件事就是猛敲我:“我要降你职!”
我觉得他说这话还真是有些孩子气,就笑嘻嘻地任他打,也是,任哪个大老爷们被个女人逼成这样都会有几分气。
快要撤离时,他忽然倒下了,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觉得他死了。我拦着郝兽医不让他碰,“他死了他死了!”郝兽医这人能把活人医死了,死人医烂了。
兽医拍着我,“莫得事,莫得事,他就是晕了。”
我揪着他的衣领:“他死了!他就是死了!”
兽医嗫嚅着:“你……你也不能这样哎,好端端的这么盼着人家死内。”
我急切而又胆怯地看着倒在地上的那个人,直到他忽地睁开眼,眼神清明,让人觉得他根本没有闭上眼过,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吓我们好玩。
见他醒过来,我们又呼啦地散了。
我有些悲哀地发现,他成了我们这群人的主心骨,谁缺了他都不行。他是我们的脊梁,至少,是我的。
那晚,小日本奋起进攻。忽然扬起烟雾。
连日来的战争第一次让我们这种人尝到了打胜仗的味道,众人又燃起了希望,我恍惚觉得,我们是可以胜利的,中国是可以胜利的,我们……想要胜利。
“烟雾弹?”死啦死啦笔直地站着,枪法很准,一枪一个鬼子。他是我们这些人中唯一一个用□□。
我看到最前面冲进烟雾的人捂着嘴咳嗽,心头一跳,死命把他拉下来,吼道:“毒气弹!”
“毒气弹?什么毒气弹?”他又挣扎着要站起来。
我不由分说地把防毒面具套在他脸上,他揪下,我又套。
“闪一边去,别妨碍老子打鬼子。”他在面具上的护目镜上抹了两把,扯开我。
他又冲上了战场,如他所说,打鬼子是最重要的事。我竟然开始有些担心他。其实从他那天晕倒后我就一直在担心他。
我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却被他推开,“干什么啊你个死瘸子?滚过去扶伤员去。”
这样的仗我们这些天打过不下二十次,他永远是最骁勇的那个。
撤离的时候,他被一个没死透的鬼子拿枪顶着后脑勺,我拿着枪,手在抖,枪也抖,我瞄不准。
他一动不动,任着背后的鬼子拿着枪口戳他。
我端着枪,和他对峙。
死啦死啦忽然转过身去,一拳把小日本打晕过去,再一拳,鬼子眼见没气了。他打得理直气壮,好像他才是拿着枪顶着别人的人。
他站起来,扭了扭脖子,甚至整理了一下衣帽。
我从不知道他发起狠来竟这般……让人胆颤,他是个危险的家伙。想了想,我笑了,是啊,愣谁被另一个人用枪捣着,也会把他往死里打哎。后来我拿起那个鬼子的枪时才发现。那把枪,卡弹了。于是我又笑了起来。
这场仗,他干掉了一个中佐,收缴了一支南部,最重要的是,他理解了防毒面具的重要性,并且随身带上了。
“嘿嘿,可真得好好感谢你。”他大力地拍着我的肩膀,把我拍得直往下沉。
我跳着躲开他铁打的胳膊,“今儿个是运气好,鬼子们放的是□□,不然您小命可就不保喽。”
“那也没什么可怕的,”他满不在乎地挥了下手,“我不是还有我的传令官、副官、副连长、参谋、翻译官、勤杂兵吗?”
我被他说闷了嘴,背起枪去瞧兽医。
回头的时候,他把那发臭弹用绳子绑了系脖子上,估计是当护身符什么的,亏他还有这份心思。
打到最后一次攻击的时候,我们只剩了一百来号人。从一千人,到一百人。我扭头看了眼扶着枪的死啦死啦,不知道他心里是作何想法。
山下的坦克和大批日军冲了上来。我一看见坦克就抱头大叫——自从当初那场仗后,我就对坦克有了深深的恐惧。他拽住我,拎着我的领口卧倒,然后朝着离我们还有几百米的日军射击——尽管他知道这样的距离根本是浪费子弹。
我深深吸气,猛地站起来,举枪朝不辣他们吼:“冲啊——”
他一把拉住我往回跑,“冲个屁冲!”又回头吼道:“跑啊!快跑!我带你们过江!”
正准备把自己交待在这里的弟兄们愣了几秒,立刻拔腿,落荒而逃。积攒了几个月甚至是几年的勇气,在活命的诱惑下,土崩瓦解。
我们做了逃兵,逃得很狼狈。
到了江边的时候,剩下的几十人几乎扔掉了所有的枪和物资,还有一大堆同伴的尸体。
筏子只有那么一点点大,我们人叠人地铺在了上面。趴在我身下的刚好是死啦死啦,我伏在他精悍的脊背上,忽然觉得说不出的踏实。
“你说,我们还有多少人?”我存心揭他伤疤。
他脸埋在筏子上,不吭声。
“你还记得,当初我们有多少人来着?”我故意停顿了一下,“至少一两千吧。”我说话的时候,嘴贴在他耳边,声音压得很低,但是绝对清晰。
在我几乎认为他已经睡着了的时候,他小声说:“我说过,我要带你们回家。”
回家?我的家在哪里?北平?中国?
我抱着他的脖子直笑,笑到哽咽。
周身密密麻麻的枪声从未停息,筏子上不断有人被打中,然后被我们推下去,在咆哮翻滚的江水里打着圈儿,然后被卷到不知名的地方,和黄沙怒水相伴,以此为终。
我不遗余力地覆在那个沉默的人身上,虽然我的身体只能护住他二分之一。
“北平的豆汁那是真好喝。”我忽然开口,“一般人还喝不惯。”
“我喝过,带点意思。”他这次很快就答话了。他这人,一张嘴比我还利索,不一样的是,我只有这张嘴利索。
他说:“哎,改明儿打完了,你可得请我喝。”
打完了……
我扭过去看着离我越来越远的南天门。
真的有那一天么?
一发子弹从我身边嗖地擦过。
就算有,我能看到吗?
他又说:“你可别赖账,小心我降你职。”
太久了,太久了,久得我都快忘了是为谁而战,也早就忘了世界上还有“结束”这两个字。漫长无光的甬道中忽然出现了一点亮,它告诉你:别担心,别绝望,马上就要到头了。一切都会好的。
我凝视着那点光亮,恍惚中看到了北平热气腾腾的大街,家父满满当当的书房,一捆来自一个小姑娘的米粉,一抹来自某恶棍的笑容。
现在,某恶棍就在我身下,于是我安稳地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