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花开》豫华

11、最是奸诈生意人

　　汉阳大楼地处繁华。庞家虽在山间另有别墅，但为了往来方便，庞统平时总是住在市区。开了大约二十分钟，公孙策看着车子转入一处慢慢开启的雕花大门，沿着两列高大杉树拱卫的林荫道再行一段，便见欧式的庭园内几栋小楼典雅别致错落分成，间以花木回廊、喷泉雕塑，处处透着闹中取静的幽雅。
　　待王辽停好了车，公孙策随他通过车库的直梯上了一栋小楼。“1号楼602，”王辽侧过头，微笑着向他报了门号。说话间，电梯“叮”地一声，已经稳稳停住。
　　看来这里管理极严。电梯打开之后，公孙策左右看看，发现只有眼前正对着的一扇大门。见那门已经打开，王辽全不意外，施施然便往里面走。公孙策跟在后面进去，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目所能及的房间。单身男子的居所有着符合他身份的简洁品味，装饰舒适惬意而无繁冗纷杂。但若细细去看，从那垫在沙发之下的长毛地毯，到茶几边上隐隐约约闪烁微光的几点镂花，便知此间处处透着不动声色的奢华。这房子看来是复式结构，在宽广的大厅一角，毫不突兀地盘踞着旋转而上的几级阶梯。
　　“你们过来了。”犹带几分懒意的声音引得公孙策抬头去看。只见庞统披一件浴袍慢慢自阶上走下，乌黑的发上还闪着水迹。
　　王辽见怪不怪：“刚起？”
　　“恩，”庞统随口应了，对着公孙策一笑：“昨晚忙着看文件，所以晚了。”
　　公孙策还没及和他寒暄客气，一旁的王辽听得此言，马上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眼，接着便是半真半假的笑语：“我只不过帮你送人过来，又不是替令尊查房，你何必急着澄清昨晚忙了些什么？”
　　公孙策听他这么一说，不由“扑哧”一声笑开。庞统看他眼中褪了那一丝初来乍到的警惕和怯意放松下来，这才转头向着王辽冷哼一声，慢慢走到他们身边：“看来你最近真是闲得慌了。”一面说着，一面去招呼公孙策，“坐，客气什么？”
　　王辽见他并不生气，便和公孙策“低语”，声音里全是调侃狡黠：“就是，既然要住下了，你权当他不存在好了——要喝点什么？”
　　庞统闻言扬眉：“咖啡。”
　　公孙策又不由笑开，看着庞统理所当然坐上沙发半倚半躺，慵懒地舒展四肢，全没有主人的自觉，想了一想，还是问他一句：“厨房在哪？我去帮帮他吧。”
　　庞统半眯了眼，随手指了个方向，看着那瘦削的背影消失在门边，目光有着兄长般的怜惜和温和。这个孩子心思玲珑剔透，虽然也是伶牙俐齿舌灿莲花，却时而对周遭的人事隔阂淡漠，透出有意无意的警惕和小心。尽管先前两人已经相处甚欢，可今天他看到他的第一眼，就没有错过那只小鹿平稳的外表下掩藏着的不知所措。他在害怕踏入别人的世界，即便仅仅是共处檐下而已。
　　他是才华横溢的天之骄子，亦是正好的青春年华，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他对于和人的亲密，如此小心翼翼，讳莫如深？

　　只片刻功夫，王辽和公孙策说说笑笑端了三杯饮料出来。三人闲聊片刻，王辽说着还有文件要看起身告辞，二人知道他为了手里的CASE亦是忙得不可开交，也就没留。
　　庞统自沙发上起身顺手拎起一旁的行李，对着公孙策一笑：“去看看你的房间？”
　　“嗯。”
　　在二楼空着的三间卧房中，公孙策挑选了走廊尽头的那一间，和庞统的房间隔着一处书房。这间卧室面积不大，但光线明亮且安静，还有一张书桌。庞统了然地看他一眼，随意倚在门上问里面忙碌着的公孙策：“要帮忙吗？”
　　“啊，不用，”公孙策直起身子，向他匆忙一笑，“我没什么东西。”
　　“恩。”庞统并不在意他自从踏入这里之后若有若无显露的疏离。就像只刚挪了窝的小鹿，也许会照旧吃草喝水，但总要在下嘴之前多闻上那么一闻。你若是催它，它反倒极有可能噌地蹦去一旁的角落，缩在那里不肯出来了。
　　“有位王嫂会每天过来打扫卫生，还有做饭。一楼大门那里有个日程表，如果你要在家吃饭，就提前在上面标一下。有什么喜欢的菜色也可以标上，中餐和西餐，一般的她都会做。你要是临时回来，也可以打她电话让她过来准备，但是可能就会慢些。要洗的衣服放到一楼洗衣房里，需要干洗的有个干洗篮，你留意一下就好。”他一一交待着，公孙策时不时应一句，声音低低软软，透着天性中惯有的温和。下午的阳光透过薄纱窗帘，似有似无地照在他低垂的脸上，尽管只是一个叠整着衣物的侧影，却令庞统感到一阵久违的宁静。那是一种默契的安然，仿佛他们从最一开始便熟知彼此，已经这样平淡而处，经过了许多许多年。

　　随身的行李本就不多，很快公孙策便在庞统的住处安顿下来。关上房门打开窗，他深深吸了口气。窗外正对着一处花园，从这个视角，看不到其他小楼，收眼尽是花木。这样舒服的地方，本是极合他心意的，何况还有人负责打扫做饭，事事不必操心。
　　可是这里，是他的地方——那个身影无处不在深入呼吸的假想令人没来由得一阵紧张。公孙策在更换过全套床上用品的床上坐下，不由自主四下打量。其实这里除了更加舒适方便，和宾馆有什么区别呢？可他偏偏就是不能安静，心口处“砰砰”、“砰砰”地跳着，一再提醒着自己有所不同。
　　放松，你只是需要时间去适应，忽略“其余人”就好。嗯。他安抚着自己，听着窗外悦动的鸟鸣，放任自己向后靠去，慢慢开始忘记门外的空间，觉得整个世界如此安静，仿佛唯他一人。这种感觉虽然有些寂寞，却一如继往能令他安心。特意挑这个有书桌的卧室果然是对的，他可以在房间里处理事情。只要关起门来，这就是他一个人的世界。这么想着，公孙策的心绪渐渐平稳，他就这么倚在床头，不知不觉昏昏欲睡。
　　这些日子，实在是太累了。

　　庞统有意放着他独处，交代完一些基本的事情便回书房处理着公务。一墙之隔的房内悄无声息，就好像刚刚住进去的那个人只是他的臆想。但在网页切换的间隙里，他会不由自主朝对面的墙壁看上一眼。这套房子里除他自己，庞昱也曾经住过一段时间。那段日子真是……庞统揉了揉额角，那种一边处理着公事一边还要留心某大少爷别给他找麻烦的无力感，即便时隔已久想来，也令人青筋直跳。和眼下这种不动声色的悄然陪伴，区别简直是天差地远。知道有个人和你共处檐下，却不约束、不拘谨、不干涉、不麻烦，这种生活，好像真的不错。
　　时间在忙碌间滑过，耳边乍然响起的敲门声将沉入工作中的庞统拉了出来。
　　“庞先生，家里已经收拾过，您和您朋友的晚餐也做好了。”来敲门的正是准备好一切的王嫂。
　　“好的，麻烦你了。没什么别的事情，你回去吧。”然而再是不显山露水，家中凭空多出个人来，毕竟还是会有所不同。庞统本想让她去隔壁顺便叫一下公孙策，又忽然转念：算了，就这么几步路。
　　王嫂应了声，转身下楼去了。庞统站起来转转脖颈，便也出门去叫公孙策。他敲了下门：“公孙策，公孙策？”
　　房内很安静，并没有一点声响。忽然想起自己刚才奇怪的怀疑，他渐渐生出一种是否自己真是在做梦的错觉，便轻轻转动了门把手，然后，不由自主微笑。
　　自己果然并没有做梦。那个孩子手里半拖半抱着一个枕头，斜斜地倚在床头，却是睡着了。感觉上他应该是相当警醒的个性，庞统在这一刻，没来由觉得平时的公孙策，应当是夜里稍有风吹草动就会睁开眼的那一类人。可现在被他在外面叫了这么些声，他竟然没有惊醒，依旧睡得人事不知，脸上是一种单纯的满足。庞统心中顿时一软，觉得在商场中摸爬滚打这么多年的自己和他相比，真是完完全全说不上干净。
　　虽说公孙策在成邺做了多年，是老何拍了胸脯保证可靠的人物，而他自己在同他相处的这段日子里，也越来越肯定了他的为人，可是，毕竟事关他们庞氏身家，他还是，不得不慎。
　　让他进入这个CASE，慢慢和他再接近一些，也让公孙策涉入一部分他的生活，然后再仔仔细细地在旁边看——这，本就是他对他的考验。也许这计划在执行当中作出了一些让自己都意想不到的调整，比如公孙策会讲意大利语而充当翻译，以及允许他搬进自己的家，但是除了对他的欣赏和善意，那份初衷，丝毫不变。而这份考验，反倒因了他的这些破例，更令公孙策难上了几分。
　　在不知情的状况下，如此辛苦地重拾多年不用的外语，还被肩头谈判的重担压着；被他半是引诱半是哄骗地住进了他的家，对着他的书房他的电脑他的商业机密以及他的私人生活，公孙策，你当如何？
　　这份考验是为了确认他最终的忠诚，也是庞统能够放心放手将自己的全副身家交给他的保证。他知道他会辛苦，也打算着一旦他的诚心令自己满意，便将他从这个CASE里拉出来，专心致志准备下面的事情——毕竟，真正的谈判，谈的是利益。在这当中，语言的障碍，真不算什么。况且，他们本来就是要用英语。
　　这些庞统当然不会去说明，即便是事后，他想也没有和他说明的必要。可是从公孙策介入开始，他屡屡见到他惨白的脸色和黯淡的眼神，总会觉得一阵阵的心疼和内疚。眼下公孙策即便是这么靠着都能够睡得如此之沉，背后的劳心劳力种种，足以说明。庞统就这么犹豫着要不要叫醒他，公孙策却感应到有人闯入的气息似地，挣扎着睁开了眼。迷迷蒙蒙地，他对着门口的人反复看了看，嗓音是一种混沌未醒的喑哑：“唔，庞、庞统……有事？”
　　他看着公孙策慢慢坐起来揉了一下眼睛，心中难以告人的思绪令他的声音格外温柔：“先去吃饭，晚点再睡吧。”
　　“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