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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   谢昀在僵硬的床板上蜷缩了一夜,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白气,每一次细微的挪动,身下腐朽的木板都会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

      天光尚未透亮,透过破窗上仅存的几块污浊的云母片,吝啬地洒下一点微光,映照出空气中悬浮的冰冷尘埃。

      她坐起身,浑身骨头酸痛僵硬,每一个动作似乎都能牵引关节发出细微的咯吱声。喉咙干涩发紧,胃里空得发慌,昨日那半个硬面饼带来的微弱能量早已耗尽。

      她下床,走到桶边,里面浑浊的冷水表面结了一层薄冰。她用力敲开冰面,舀了小半碗冰水,刺骨的寒意顺着喉咙滑下,激得她猛地一颤,却也让混沌的头脑瞬间清醒。

      她拿起昨日省下的菜叶子,几乎没怎么咀嚼就囫囵咽下去,又掰下昨夜剩下的最后一点硬面饼,一小口一小口,艰难地吃了下去。食物带来的暖意微乎其微,更像是一种维持生命运转的仪式。

      推开吱呀作响的破门。庭院里,枯草和落叶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白霜,在灰白的天光下泛着死寂的冷光。空气凛冽得如同无数细小的冰刃。她下意识地裹紧棉衣,目光习惯性地投向主殿廊下。

      他还在那里。

      王濯依旧坐在那张破旧的圈椅里,姿势与她昨日初见时几乎毫无二致,如同一尊被寒霜冻结的石像。墨色的长发披散着,几缕垂在苍白的颊边,被晨风吹得微微拂动,是这凝固画面里唯一的动态。他的视线,空洞地投向庭院深处,仿佛穿透了破败的宫墙,凝固在某个只有他自己能看见的虚无焦点。霜气沾染在他的眉梢和发梢,凝结成细小的冰晶,他也毫无所觉。

      谢昀的心底,掠过一丝同病相怜的悲凉,随即又被一种更深的无力感取代。他的世界,似乎只剩下这片冰冷的废墟和无尽的绝望。她于他,大概连一粒尘埃都算不上。

      收回目光,视线落在枯树下那口废井上。井口覆盖着厚厚的青苔和不知名的枯藤,石砌的井沿布满裂纹,边缘滑腻冰冷。

      她走近,费力地拨开缠绕的枯藤,探头向井内望去,深不见底。她捡起一块碎石丢下去,许久,才从极深处传来一声沉闷的“噗通”声。

      水!下面有水!这个认知让她死寂的心湖猛地泛起一丝微澜。水是生存之根本,虽然不知这井水是否还能饮用,但至少……可以用来清理,可以用来浇灌她心中那个模糊的念头。

      希望的火苗虽然微弱,却足以驱散一切绝望。她立刻行动起来,目光扫过庭院,寻找可以利用的工具。在偏殿坍塌的废墟角落里,她发现了一截断裂的麻绳,一个边缘锈蚀、桶身破了一个小洞的旧木桶。

      费力将麻绳的一端系在破木桶的提手上,打了个死结,然后,她拖着这简陋的工具走到井边。将破木桶小心地顺着井口放下去,绳索一点点从手中滑落。

      绳子太短了!当绳子放尽时,木桶离水面显然还有很远的距离。谢昀不死心,用力拽着绳子左右摇晃,试图让木桶倾斜,能舀到一点水。但腐朽的麻绳承受不住这样的力道,“啪”的一声脆响,从中间断裂。

      破木桶直直坠入黑暗的井底,许久,才传来一声沉闷的落水声。她握着手里剩下的一小截断绳,望着深不见底的黑暗,刚刚燃起的一点希望被瞬间扑灭,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沮丧和无力。这口井,如同一个冰冷的嘲讽,耻笑着她徒劳的努力。

      她颓然地松开断绳,目光落回荒芜的庭院。生存的压迫感如同冰冷的巨石,沉甸甸地砸在心口。

      她必须找到别的办法。

      就在这时,一阵拖沓的脚步声伴随着那熟悉的、令人作呕的尖细嗓音再次响起。

      “领份例!” 林公公那张蜡黄刻薄的脸出现在开启的宫门处,依旧是抄着手,一脸嫌恶。他身后跟着那个低眉顺眼的小太监,提着一个与昨日相同的破旧木桶。

      谢昀快步走过去。

      木桶被重重放在地上。

      谢昀迅速看了一遍桶里的东西,浑浊的水只有浅浅一层底,两个硬面饼比昨日还小,菜叶子只剩下几根枯黄的梗,连那几块劣质炭也缩水成了可怜巴巴的两小块。份例在肉眼可见地削减。

      “林公公,” 她的声音因气愤带了一丝颤抖,指着桶里少得可怜的东西,“这…这比昨日还要少,如何能…”

      “闭嘴!” 林公公粗暴地打断她,三角眼里射出毒蛇般阴冷的光,“给什么就吃什么,啧啧,再敢多说一句,明天连这点都没有了呢。”

      他恶狠狠扫了一眼庭院,目光瞥向廊下那尊毫无生气的“石雕”,嘴角咧开一个残忍的笑,“有本事,就自己想法子啊。”

      “哼!”他猛地抬脚,用力踢在木桶边缘。

      “哐当!”木桶应声翻倒。

      浑浊的水泼溅出来,瞬间浸湿了谢昀的裙角和鞋面。两个灰黑的硬面饼滚落在肮脏的枯叶和尘土里,沾满了泥污。那几根可怜的菜梗和两块小炭块也散落一地。

      “哎呀,手滑了!” 林公公毫无诚意地怪叫一声,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恶意,“啧啧,可惜了啊,谢大小姐,看来你今天得饿肚子了呢。哦,别忘了,还有里头那位爷的份儿呢,自己想办法吧!”

      他得意地嗤笑着,而后带着小太监扬长而去。宫门再次关闭,留下满地的狼藉。

      谢昀僵立在原地,冰冷刺骨的污水顺着脚踝往下淌。她看着滚落在污泥中的面饼,看着翻倒的空桶,林公公那恶毒的笑声还在耳边回荡。泪水又不争气的涌了出来,身体因极度的愤怒和寒冷剧烈地颤抖起来,牙齿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腥甜的铁锈味。

      她猛地蹲下身,双手死死捂住脸,肩膀剧烈地抽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委屈、愤怒、绝望、无助……所有积压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冲破了她强行筑起的堤坝。

      不知过了多久,泪腺似乎已经干涸。她缓缓放下手,脸上泪痕交错,被冷风一吹,紧绷绷地发疼。

      目光重新落在污泥中的面饼上。

      不能……不能就这样放弃。
      父亲还在流放的路上,每时每刻都在煎熬。她如果倒在这里,谢家的冤屈就真的永无昭雪之日了。
      活下去!像野草一样活下去!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的一点火星,虽然微弱,却固执地燃烧起来。她深吸一口气,将硬面饼捡了起来,又仔细地将散落在地的菜梗和两块小炭块一一拾起。

      她提着污损的份例,走向主殿,步伐沉重,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平静。推开门,她走到矮几前,将一个沾满污泥的硬面饼、几根同样脏污的菜梗、一块最小的灰炭,放在上面,动作比昨日更加麻木。

      矮几上,昨日的份例一动未动,她将它们收入木桶内,连同自己的份例一并提回耳房。

      行至耳房门口,她停下脚步,转过身,目光再次投向廊下。

      王濯依旧保持着先前的姿势,仿佛殿内的动静、庭院里林公公的辱骂、木桶的翻倒、她无声的恸哭……发生在他周遭的一切喧嚣与痛苦,都未能在他死寂的世界里留下一丝涟漪。

      谢昀静静地看着他,看了很久,眼神里是一种近乎审视的平静,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轻叹口气,她默默地转身,走进了耳房。

      她看着手里那个沾满污泥的硬面饼,没有立刻去吃。

      她将饼放在破桌上,用丝绢蘸着桶里仅存的一点水,极其耐心地擦拭着饼上的污泥。污泥被一点点擦去,露出下面灰黑的本色。虽然无法彻底干净,但至少不再那么令人作呕。

      做完这些,她才拿起饼,像昨日一样,用力掰下一小块,放进嘴里。粗糙、干涩、带着泥土的腥气和无法根除的霉味,还有一丝眼泪的咸涩。她面无表情地咀嚼着,吞咽着。

      食物下肚,带来微弱的暖流。

      活下去。
      一定要活下去。
      靠自己活下去。

      她闭上眼,开始在心里盘算。井水暂时指望不上,食物来源只有每日那点可怜的份例。取暖……目光落在桌上那两块小小的劣质炭上,这点炭,连烧热一碗水都勉强。

      目光继续在狭小的耳房里逡巡,最终,落在墙角那堆被她清理出来的破烂上——朽烂的草席、破棉絮、碎布条……

      一个念头,悄然在她心中成型。

      交泰殿的日子,在死寂中缓慢流逝。

      谢昀没有再试图去清理庭院,也没有再去招惹那口深井,她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耳房里。偶尔出来,也只是领份例,将属于王濯的那份送去主殿,再把矮几上不曾动过的份例收走。

      她开始整理墙角那堆破烂,将相对长一些、坚韧一些的布条和草茎挑选出来,放在一边。手指被粗糙的纤维磨得通红,她毫不在意。

      这日傍晚,林公公再次准时出现,依旧是那副刻薄的嘴脸,份例克扣得更加变本加厉。谢昀沉默地接过翻倒的木桶,沉默地捡起散落的食物和炭块,沉默地分成两份,一份送入主殿,一份带回耳房。整个过程,她没有再看林公公一眼,也没有再说一个字。

      林公公似乎也感到了无趣,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憋闷的很,最后骂骂咧咧地走了。

      夜幕再次降临,寒意成倍加剧。谢昀坐在冰冷的床板上,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最后一点微光,拿起那些挑选出来的布条和草茎,她的手指因为寒冷而有些僵硬,动作却异常专注和稳定。她开始尝试用最原始的方法,将它们一点点编织在一起。

      不知过了多久,一条由破布、草茎和藤皮编织而成的粗糙绳索,在她手中初具雏形。

      夜,深得如同化不开的浓墨。谢昀蜷缩在冰冷的床板上,怀里抱着那卷粗糙的绳索,如同抱着希望。寒意依旧刺骨,饥饿感仍在啃噬,但她的呼吸,在长久的压抑后,终于变得均匀而深沉。那是一种耗尽了所有眼泪和软弱后,沉淀下来的属于求生者的坚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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