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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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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林公公!谢昀心头一紧,连忙用袖子胡乱擦了下脸,快步走出耳房。
林公公依旧抄着手,站在庭院中央,身边跟着一个低眉顺眼、提着个破旧木桶的小太监。林公公蜡黄的脸上满是嫌恶,仿佛踏足此地都脏了他的鞋底。他瞥了一眼从耳房出来的谢昀,见她灰头土脸、双手脏污的样子,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
“磨磨蹭蹭的,啧啧,还当自己是侍郎府的大小姐呢?” 林公公刻薄地挖苦道,下巴朝小太监提着的木桶努了努,“喏,这是今儿个的份例,赶紧接着吧,别瞎耽误工夫。”
小太监低着头,将木桶放在地上,动作有些畏缩。
谢昀走上前,目光落在木桶上。桶有三层,犹豫了片刻,谢昀便将桶盖打开。
映入眼帘的是浅浅一层水,且浑浊不堪,上面飘着几片枯叶和不知名的浮沫。
谢昀似是不敢置信,颤着手指又打开第二层,里面放着两个巴掌大小、颜色灰黑的硬面饼,瞧着便觉得粗糙硌牙。还有一小把蔫黄发黑、几乎看不出是什么的菜叶子,散发着淡淡的馊味。
饶是有心理准备,她也没料到冷宫的份例会如此苛刻。
打开第三层,是核桃大小的三四块劣质炭块。
这就是两个人一天的份例?谢昀的心沉到了谷底。这点东西,连维持最基本生存都艰难。她想起林公公之前的威胁——“够不够,看你的造化”。
“林公公,” 谢昀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而恭顺,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这点东西…实在难以支撑。殿下千金之躯,又值寒冬…能否恳请公公多拨些炭火?哪怕多给些柴薪也好…”
“千金之躯?” 林公公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尖声怪笑起来,声音在空寂的庭院里回荡,显得格外刺耳,“呸!一个谋逆的废人,一个贪官的女儿,凑在这等腌臜地方,还想要千金之躯的待遇?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行!”
他脸上的刻薄和恶意毫不掩饰,“哼!给你这些,已是天大的恩典。还敢嫌少?”
他阴鸷的目光扫过谢昀苍白的脸,又瞥了一眼廊下那尊“石像”,嘴角勾起一丝残忍的快意:“也别指望里头那位替你要,他现在就是个废人,能喘口气儿就不错了。识相点,再嫌好道歹的,” 他猛地压低声音,带着毒蛇般的阴冷,“仔细我让你连这点猪食都吃不上!”
说完,他重重啐了一口,仿佛要将这里的晦气吐掉,然后转身,带着那个始终低着头的小太监,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去,仿佛多待一刻都会沾染上不洁。
沉重的宫门再次开启又合拢。
谢昀站在原地,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理智让她强迫自己将屈辱和愤怒压下。林公公的话像淬了毒的鞭子,狠狠抽打在她心上。她缓缓弯下腰,手指触碰到冰冷的木桶边缘,那寒意直透心底。她端起沉重的木桶,转过身。
廊下,王濯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背对着她,面朝荒芜的庭院深处。仿佛刚才那场充满恶意和羞辱的对话从未发生,仿佛林公公的唾骂只是无关紧要的声响。他的背影在渐暗的天光下,凝固成一片更深的阴影,散发着比这隆冬更彻骨的寒意。那是一种对自身和外界一切遭遇的彻底漠视,一种心如死灰的沉寂。
谢昀从未做过粗活,提起木桶时有些吃力,踉踉跄跄地走向主殿。她需要将属于王濯的那份食物和炭火送进去。尽管她清楚,他可能根本不会碰。
谢昀选择了一扇相对完整的门,轻轻推开。一股混合着灰尘和木质腐朽的浓重气息扑面而来,似乎已经习惯了这股味道,她只是微微皱了皱鼻子,不再有想要干呕的感觉。
殿内光线昏暗,勉强能看清内中布置。地面同样铺满灰尘,角落里堆着些看不清形状的杂物。厅中一片空旷,没有任何家具陈设。
她端着木桶,目光在殿中搜寻,在靠近内室门廊的位置,看到一张布满灰尘的破旧矮几。她走过去,将木桶轻轻放下,随即将桶里的东西分成两份。
一个硬面饼,一小半蔫黄的菜叶子,还有…两块最小的炭块,这是她分给王濯的份例。她将这些东西放在矮几上。
然后,她将主殿也收拾了一遍,实在累的没力气,只将收拾出来的杂物垃圾堆到墙角,并未搬到主殿门口。
做完这一切,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
她将属于自己的份例——剩下的一个饼、更小的一撮菜叶、两块略大些的炭块、浑浊的水,提回了耳房。
饥饿感如同野兽的利爪,开始撕扯她的胃。她拿起冷硬的面饼,用力掰下一小块,放进嘴里。
粗糙、干涩、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霉味和土腥气。每咀嚼一下,都如同在啃食沙砾,刮擦着喉咙。她强迫自己咽下去,喉咙□□硬的饼渣磨得生疼。
她拿起小土灶上一个豁口的破碗,从袖口取出一块干净的丝帕,将碗细细擦拭一遍,舀了小半碗浑浊的冷水,小口小口地喝着。冰冷的液体滑入食道,刚刚因食物而升起些许暖意的肠胃瞬间凉透,身体无意识一激灵。
那点蔫黄的菜叶子,她犹豫了一下,终究没舍得吃,小心地收了起来。
饥饿感并未缓解,反而因为冰冷的刺激更加清晰。她缩在光秃秃的床板上,将单薄的旧衣紧紧裹在身上,却依旧无法抵御无孔不入的寒气。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牙齿咯咯作响。
黑暗彻底吞噬了耳房,也吞噬了整座交泰殿。死寂中,只有风声在破败的门窗缝隙间穿梭,发出时而尖锐时而呜咽的怪响。远处,或许隔着几重宫墙,传来更夫模糊而悠长的梆子声,更衬得此地的荒凉与隔绝。
她蜷缩着,将自己抱得更紧。寒冷和饥饿像两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啃噬着她的意志。林公公恶毒的嘴脸,父亲被戴上枷锁的背影,抄家时女眷的哭喊,还有廊下那个冰冷如石雕的身影…无数画面在她脑海中翻腾、交织。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她摇摇欲坠的心防。
她将脸深深埋进膝盖,冰凉的泪水终于无声滑落,浸湿了粗糙的布料。她无声地啜泣着,瘦削的肩膀在黑暗中剧烈地起伏。
不知哭了多久,泪水似乎已经流干,一种深沉的疲惫和麻木在体内滋生,迅速蔓延。她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眼神却慢慢沉淀下来。
不能死。她对自己说,声音在寂静的心底响起,微弱却清晰。父亲还在流放的路上受苦,谢家的冤屈尚未昭雪。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哪怕这希望渺茫如风中残烛。
她挣扎着起身,摸黑走到墙角那堆被她清理出来的破烂里。凭着记忆和触感,她翻找着。手指触碰到一块相对厚实的旧毡毯,虽然破旧但还算完整,可能是以前值夜太监留下的。她如获至宝,抖落灰尘,铺在了冰冷的床板上。又找到几块稍微大些的破布,紧紧裹在脚上和身上。
做完这些,她重新蜷缩起来。有了这层薄薄的阻隔,身下的冰冷似乎减弱了一丝。她紧紧抱着自己,闭上眼睛,不再去想寒冷和饥饿,而是强迫自己去想庭院里那口废井,或许下面还有水?去想后院那些枯死的藤蔓,晒干了也许能当柴烧?去想廊下那个人…他靠什么抵御这样的寒夜?他是否也像她一样,在绝望中无声挣扎?
思绪渐渐模糊,意识在寒冷和疲惫的交织下沉沉浮浮。在彻底陷入昏沉之前,一个念头清晰地划过她的脑海:明天,她要仔细看看交泰殿的每一寸角落,寻找一切可以利用的东西。活下去,才有翻盘的资本。
深沉的黑暗中,廊下主殿的方向,一片死寂。
王濯躺在主殿内室的架子床上,姿势几乎没有变过。殿内比耳房更加空旷,更加冰冷。寒风毫无阻碍地从破损的窗棂灌入,卷起地上的浮尘,扑打在他单薄的灰色旧袍上。
矮几上,谢昀留下的那份食物和炭块,静静地躺在黑暗里,他没有去看一眼。饥饿?寒冷?这些□□的感觉似乎早已被更深重的痛苦和麻木所覆盖。
当谢昀断断续续的略带压抑的啜泣声,如同细弱游丝般穿过破败的墙壁缝隙,固执地钻入他死寂的世界时,他那双空洞的眸子,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那属于另一个活人的细微悲泣声,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他用绝望和漠然构筑的坚硬外壳。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其微弱的涟漪,在那片冰封的心湖深处,悄然荡开。
随即,更深重的寒意涌了上来。这哭泣,是软弱?是后悔?还是…另一种形式的控诉?控诉他这“谋逆”之人连累了她?控诉命运的不公?
他紧抿的薄唇线条更加冷硬,刚刚泛起的那一丝涟漪瞬间被更厚的坚冰覆盖。他闭上眼,仿佛要将那恼人的声响连同这世间所有的声音,一并彻底隔绝。
交泰殿的夜,在无边的寒冷和寂静中,缓慢地流淌。一人在狭小的耳房里蜷缩着与绝望搏斗,一人在空旷的主殿中凝固成永恒的冰雕。风雪,在宫墙内无声地积聚,预示着更严酷的考验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