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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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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好梦。
谢昀起身,用桶里仅存的一点冰水抹了把脸,刺骨的寒意激得她浑身一颤,却也彻底驱散了最后一丝昏沉。
拿起昨夜省下的一点硬面饼,她掰下一小块,艰难地咀嚼、吞咽,将剩下的饼小心收好。生存,需要精打细算。
推开门,扑面而来的寒气依旧凛冽。她的目光习惯性地扫过主殿廊下。
王濯,依旧在那里。姿势凝固,如同亘古不变的雕塑。
她不再期待“石像”会给予任何回应。
编织而成的粗糙绳索还不够结实,长度也远远不够,她需要更多材料。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庭院,这一次,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审视,如同沙漠中的旅人寻找绿洲。
当视线落在主殿后方时,一个念头,在她心中破土而出——种点什么!
那是一片狭小空地,被坍塌的偏殿断壁和几株枯死老树半包围着,相对避风,泥土似乎比其他地方更厚实一些。更重要的是,她清理耳房时,曾发现几粒干瘪发黑的种子。
她的眼神亮了起来。这是她能想到的唯一可以主动争取的生存可能。哪怕只能种出几棵野菜,也是活命的希望,不用再被动的等待施舍。
行动立刻开始。她没有找到工具,就徒手清理。她咬着牙,手指抠进冰冷的泥土和碎砾之中,指甲很快翻裂,渗出血丝。每一次用力,冻僵的指关节都传来钻心的疼痛。她毫不在意,只是机械地将大块的瓦砾、碎石捡出来,扔到一边,再将厚厚的枯叶层扒开。寒风卷着沙尘扑打在她脸上,钻进她单薄的衣领,她恍若未觉。
时间在艰辛的劳作中流逝。被冻裂的手指很快变得麻木,伤口被泥土反复摩擦,传来持续的钝痛。她只是偶尔停下来,对着冻得发紫的双手呵一口白气,用力搓揉几下,便又埋头继续。
不知过了多久,一片相对平整的土地终于被她清理了出来。她直起酸痛的腰背,看着这片被她亲手从荒芜中开辟出来的小小“土地”,胸腔里涌起一股微弱的暖流。这是她的战场,是她向这冰冷命运发起的第一场反击。
她快步回到耳房,从角落里翻出那几粒种子。只有七八粒,品种不明,能否发芽更是未知。她将它们紧紧攥在手心,如同握着稀世珍宝。
她再次回到那片开垦出的土地旁,蹲下身,捡了一根粗壮的树枝,在冰冷坚硬的冻土表面,一下一下,用力地抠挖着。
一个浅浅的小坑,两个,三个……
她将掌心那几粒珍贵的种子,极其郑重地一粒一粒放入每个浅坑中,将旁边松散的土粒覆盖上去,轻轻压实。动作轻柔得如同呵护初生的婴孩。
看着那片覆盖了种子的毫不起眼的土地,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和……希望,交织着涌上心头。种子已经种下,剩下的,便交给时间和命运。
她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耳房,看见床上那卷粗糙绳索。
井水!她还需要水!浇灌这片土地,也为了生存!
她再次投入到绳索的加固和加长工作中。将昨天收集到的枯草茎、细藤皮,以及从旧衣上拆下来的布条,一点点搓捻进去。手指的伤口被粗糙的纤维反复摩擦,带来持续的刺痛。她眉头紧锁,动作却异常专注。
正午时分,林公公那令人厌恶的脚步声和尖利嗓音再次响起。
“开饭了!”
谢昀放下编了一半的绳索,平静地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草屑和泥土,走了出去。
木桶被粗暴地扔在地上,份例依旧少得可怜。浑浊的水几乎见底,两个硬饼,菜叶子彻底消失,劣质炭块也只剩可怜的一块。
林公公那张蜡黄的脸上带着一丝看好戏的恶意,三角眼在谢昀沾满泥土、冻得发紫的双手和疲惫的脸上扫过,又瞥了一眼她身后那片被清理出来的空地,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弧度。
“哟,谢大小姐这是…在冷宫里头开荒种地呢?” 林公公拖长了调子,声音里充满了不加掩饰的嘲弄,“啧啧,真是勤快呢。怎么着,指望在这鬼地方种出金元宝来?”
他发出一阵刺耳的怪笑,“一个废人,一个罪奴,烂在这交泰殿里就是你们的命,再折腾,也是白费呢。还不如省点力气,想想怎么熬过这个冬天,可别冻死饿死喽。”
刻薄恶毒的话语如同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来。谢昀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遮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绪。她没有看林公公一眼,弯下腰提起木桶,沉默地离开。
林公公没有看到预想中的愤怒、屈辱或哀求,这让他感到憋闷和恼怒。
“哼!不识抬举的东西!” 他重重啐了一口,骂骂咧咧地转身走了。
饭后,谢昀没有午歇,她拿起那卷经过加固已经近两丈长的粗糙绳索,从废墟里找到一个边缘破损严重,只能勉强盛水的破瓦罐,将其系在绳索的一端。
她拖着绳索和瓦罐,再次走向废井。站在井沿边,望着下方深不见底的黑暗,她深吸一口气,将破瓦罐小心翼翼地顺着井口放了下去。
绳索一点点从手中滑落,粗糙的纤维摩擦着她冻裂的掌心,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她咬紧牙关,强忍着。绳索很长,瓦罐缓缓下降,终于触碰到了水面。
她心中一喜,用力晃动绳索,试图让瓦罐倾斜,灌入一些水。然而,瓦罐边缘破损,加上绳索操控艰难,她只能听到下方传来沉闷的“咕咚”声,显然进水量极少。
她小心翼翼地将绳索一点一点往上拉。绳索浸了水,变得更加沉重。手掌被粗糙的绳索反复摩擦,伤口崩裂,鲜血混着冰冷的井水,顺着绳索滴落。她疼得额头冒出冷汗,却不敢有丝毫松懈,手臂因为用力而酸麻颤抖。
终于,破瓦罐被拉了上来。里面只有浅浅一层浑浊不堪的井水,还混杂着一些水底的淤泥。这点水,浇地不够,饮用令人作呕。
一股巨大的挫败感和无力感猛袭来。她耗费了巨大的体力,付出了双手鲜血的代价,得到的却只有浑浊的一点点水。
寒风呼啸着,卷起地上的枯叶,扑打在她脸上,像是在无情地嘲笑着她的徒劳。
她端着那点可怜的井水,慢慢走回那片寄托着她微弱希望的土地旁,蹲下身,看着那覆盖着种子的冰冷泥土。这点水,浇下去,杯水车薪,但她还是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倾倒在那几个埋着种子的浅坑周围。浑浊的水迅速□□渴的冻土吸收,只留下几圈深色的湿痕,转瞬即逝。
心底涌起一种近乎麻木的固执。
她抬起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寒风割面,铅云低垂,看不到一丝阳光。
没有希望了吗?
不。
她缓缓低下头,目光再次落在那片依旧毫不起眼的土地上。种子已经埋下,水已经浇过。剩下的,就是等待。等待一个渺茫的,或许永远不会发生的奇迹。
她站起身,再次拿起那卷浸染了她鲜血的粗糙绳索。井水虽然浑浊难取,但终究是水,她需要更多。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她再次走向废井。
每一次下放,每一次拉扯,都伴随着钻心的剧痛,掌心的伤口在反复摩擦下,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她紧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丝痛哼,只是机械地重复着动作,如同一个不知疲倦的木偶。
夕阳的余晖涂抹在交泰殿破败的飞檐上,投下长长的阴影。耳房那个破铁锅已经装满,她终于停止了近乎自虐般的汲水。
她用碗舀了小半碗,再次走到土地边,极其珍重地洒在埋着种子的浅坑周围。
做完这一切,天光几乎散尽。深沉的暮色如同浓墨般迅速晕染开来,吞噬了庭院里最后一点轮廓。
她拖着如同灌了铅的双腿,回到冰冷的耳房。没有生火取暖,那块唯一的劣质炭,她舍不得用。
她蜷缩在床板上,闭上眼,意识在寒冷、疼痛和极度的疲惫中沉沉浮浮。
黑暗中,主殿里一片死寂。
矮几上,谢昀今日留下的那份食物依旧纹丝未动。王濯似乎对这一切都毫无知觉。
然而,当谢昀在庭院里刨土、双手鲜血淋漓地汲水、一遍遍往返于井口与那片开垦的土地之间时,他那双空洞的眸子,曾转动了一个极其微小的角度。
他的视线,极其短暂地掠过了那个在寒风中奋力挣扎的、瘦削而狼狈的身影。
那身影是如此的渺小,如此的笨拙,如此的……不合时宜。在这片象征着绝望与终结的冷宫绝域里,她所做的这一切,如同螳臂当车般可笑,如同飞蛾扑火般徒劳。
一丝极其微弱的涟漪,在那片冰封的心湖最深处,极其缓慢地漾开。那是什么?是困惑?是嘲弄?还是……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触动?
随即,更深重的寒意涌了上来,瞬间将那丝微不可察的涟漪彻底冻结、碾碎。他微微合上眼,薄唇紧闭。徒劳的挣扎,他对自己说。就像他曾经试图辩白一样,都是徒劳。在这座坟墓里,唯一的结果,就是一起腐朽。
他重新将意识沉入那片无边无际的虚无之中,仿佛刚才的注视,只是幻影。
交泰殿的夜,在两个灵魂各自沉重的寂静中,再次降临。一个在狭小的耳房里,在寒冷和伤痛的煎熬中,固执地守护着埋入冻土的渺茫希望;一个在空旷的主殿中,将自己彻底冰封,等待着最终的腐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