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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068婚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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靴尖一磕马腹,座下骏马顺着笔直的长街,在漫天飘飞的雪花中扬蹄小跑起来。前方看热闹的人群纷纷避让到两侧,身后调子并不高昂的喜乐淹没在一片喧闹中。
枣红骏马在嬴成蟜的控制下步速适中,高昂着头将步子踩得均匀。我这辈子都没有这么招摇过,觉得脸上的肌肉都笑得僵了,但却仍然觉得不够!
不够!
还不够!
昌平君府邸与嬴成蟜的府邸并不在同一个坊区,尽管速度不快但半炷香就到了。骏马在门前停住,提前赶过来看热闹的老秦人又是集体一阵欢呼,其中孩子的叫声更是响亮。
在山东六国绝对看不到贵族和平民如此融洽,我忽然有些庆幸自己没有被带到其他国家去。
嬴成蟜跳下马向我伸出手,他的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星,柔软的雪花融在眼底,与那烈火相融,合为一泓不灼人的琥珀美酒。
俊逸飞扬的剑眉沾了雪花,黑白对比融了其中的锋刃,尤其是落在他眉心一点的绒绒白雪,看起来可爱至极。古铜色的脸庞在大红灯笼的照射下看起来微微泛红,嘴巴咧得很开,看起来很傻。
尽管他看起来笑得很傻,但我知道自己也许笑得比他更傻。于是在一浪高过一浪的催促声中,低着头把自己的手伸出去。
嬴成蟜握住我的手,轻轻一拽,我结结实实地扑进他的怀里。站在门口的老总事笑得胡子直颤,深呼一口气,大吼一声,“迎新娘!”
“迎新娘!”
周围众人随着一声大吼,嬴成蟜一刻也不肯放我下来,在众人话音将落之时也一声高唱,“抱新娘进门喽!”
众人哄然大笑,我把脸埋在嬴成蟜衣襟上缀着的火红色狐毛中,一边笑得像是抽了风,一边却只想咬他一口泄恨。
嬴成蟜抱着我往府中走,身后是一群叽叽喳喳像小麻雀一样的孩子。他走得很稳,似乎恨不得每一步都在地上踩出一个坑来。
我脑子里乱纷纷各种想法搅成一团乱麻,一会儿想秦国男子果然像传言中一样气力很大,一会儿想万一秦国男子真的如狼似虎姑娘我今天晚上要怎么过,一会儿又想自己是不是该加强锻炼……
总之就是一片混乱一片喧闹,混混沌沌晕晕乎乎,等醒过神来,人已经站在了新房里。
我和嬴成蟜都算是贵族,但因为情况特殊,我们的婚事没有六礼仪程一类应有的的繁琐程序。尽管白氏曾想尽量弥补一下却被我拒绝了。
和嬴成蟜进了新房之后,所有来看热闹的秦人全都自发散去。就连小小的孩童也不再笑闹,纷纷学着大人们的样子面带肃穆,眨着一双双亮晶晶的眼睛带着孩童特有的好奇离开了。
对于华夏族人而言,婚礼是庄严而又神圣的礼仪,整个过程应该安静而优雅。如果不是为了向我传达消息,先前安排的随行喜乐也是不应该有的。至于随后热热闹闹的迎亲,实际上是胡人娶亲的习惯,这并不合华夏族的礼仪。
但我和嬴成蟜的婚礼本就没打算按照正常程序来,左右拼拼凑凑反倒有趣。
现在入了新房,嬴成蟜和我望着对方身上穿着的玄色婚服也一致敛了笑。新房中西南角设有一张长案,中间摆着牛羊的肺、肝等,两边同时放有菜酱、肉酱、黍稷、猪肉等。
其中肉食都是经过祭祀的,我和嬴成蟜要对坐而食,这就是“同牢”。
和嬴成蟜对视一眼,正要迈步走过去,却忽听一阵急促马蹄声由远及近。我心头一阵猛跳,嬴成蟜上前拉住我的手,温热的手掌竟也让我有了几分安心的感觉。
随后就听一声长喊,“特使到!”
嬴成蟜的手紧了紧,只见一名黑衣特使裹着一身雪花闯进门来,二话不说,直接打开手中一张单子,大声却拉长声音缓慢地念道:“华阳太后有赏,雁一对,鼎一双……”
我皱着眉头和嬴成蟜并肩站着,对于华阳太后的赏赐没有半分兴趣。好不容易那又臭又长的礼单念完了,嬴成蟜正要送客,使者却大手一挥向外面喊道:“把东西都抬进来!”
他娘的,他以为姑娘我用来结婚的新房是库房吗?!
我顿时火冒三丈,嬴成蟜不知怎的却忽然平静下来。无意间瞥到他的表情,我心里一跳,但却努力压住那份浓重的不安,自顾自地说:“随他们去,我们行我们的婚礼。”
说着我便拉着嬴成蟜往西南角的长案边走去,那使者立即大步跨到我面前,以一种极其谦和的态度行了一礼而后道:“还请公主亲自验礼。”
找茬的!这绝对是故意找茬的!
嬴成蟜目光平静地望了那使者一眼,而我恨不能上前踹翻那使者,但最终却不能不忍住,用自己微凉的手去握住嬴成蟜的手。本以为他的手会是温热的,可没想到这一触,他的手竟是比我的还凉!
倏然收回手,我目光黯了黯紧接着又咬牙切齿道:“好,我去查验!”
哪知一只脚刚踏出去,只听远远一声唱报,“昌平君到——!”
随后即是铿锵犹如铁石相撞的列阵声,疾步走到门口,只见两队黑甲卫兵如同两道玄铁护墙,齐刷刷地钉死在石道两侧。
昌平君一领隐金披风将飞散的雪花拍甩得裂骨碎筋,扑面而来的凌厉瞬间将他长久以来的稳重温润形象覆盖殆尽。
我禁不住后退一步,下意识地去看嬴成蟜,只见他的身影隐在烛光的阴影中,整张脸都湮在昏暗中,看……不清……
心顿时凉了半截,恍然间昌平君已经大步走来,没有任何前奏,张口便是气势万钧一声呵斥,“胡闹!”
我目光闪了闪,只觉得自己像是站在一片空地中,周身天寒地冻犹如冰窖。脚下像是生了钉子,动也动不得一下,眼睛瞟向嬴成蟜,他却似是无动于衷,木人一般地站着。
“跟我回去!”昌平君的话没有任何反对的余地。
我下了狠心,高高地仰起脸,盯着昌平君的眼睛几乎是嘶吼着叫道:“我已经入了嬴成蟜的门,再不是芈氏的阿嫚,我不回去!”
“放肆!”昌平君瞪眼一声喝,立即把我的声音压下去,“你们可有行过婚礼?可有过六礼?即是没有就算不得婚嫁!芈氏可有将你逐出宗庙?可有过长老议定?即是没有你就还是芈氏族人,就还是我楚国公主!”
脚下地面似是一旋,我后退一步才稳住身子。尽管心里已经隐隐有些明白,但我还是抱着最后一丝期翼,望向嬴成蟜。他这回终于抬起头来,目光触到我却立即移开。
“成……成蟜,你,说话啊。”我艰难地开口,只觉得满心悲哀。我不是傻子,看得出他的不言不语代表了什么。
咬了咬牙,我瞪着酸痛的眼,拼尽全力让自己的声音带了三分狠,提声叫道:“嬴成蟜!”
嬴成蟜这才慢慢从阴影中走出来,我终于看清了他脸上的表情,那是一种混合着恶作剧成功的快意和长久积压的恨意,以及我看不懂的浓浓悲凉。
他的身影像是一团烈火烧过之后余留下的灰烬,被粘稠半凝固的血凝成一团人形。那黑中带着大红的婚服,此时看来竟是那般阴郁,仿佛一团凝血乌袍,暖意尽失。
“小时候父王什么都给我最好的,但自从我同父异母的哥哥从邯郸归来,一切都变了。”嬴成蟜垂着头,眸底暗色翻涌,音调忽高,“无论什么,父王先想到的再也不是我,而是他!他的母亲进宫就坐上了我母亲梦寐以求的王后之位,而他更是在短短几个月之后就成了秦国太子!”
嬴成蟜说到此处声音蓦地一哑,“这些我都不计较,我只是不明白 ,为什么父王从此以后万事只想着他,只向着他……知道他喜欢兵马骑射,就送他骏马良弓,听说他彻夜读书就算尚在病中也要前去劝一劝。可他却总是不领情,常常对着父王,连个笑容都没有!父王死的时候他甚至一滴泪都没有!如此冷心冷血,狼心狗肺——”
“够了!”昌平君额上青筋暴起,一声低喝打断嬴成蟜的话。
嬴成蟜怔了一瞬,望着昌平君脸上满是讥诮,他忽然转过头来,指住我哈哈大笑,“所以我什么都喜欢和他抢,只要是他喜欢的我都要抢过来!父王那把精铁匕首本来是要给他的,我府中那几口宝剑原本也是给他的,就连教我兵法的樊于期老将军本来也该是他的老师。可笑的是他居然什么都肯让着我,连自己每日跑马的谷地都分了一半给我。我以为他这辈子除了秦王之位,什么都肯让,正觉得没趣却忽然发现一直对女人看都懒得看一眼的他,居然也会因为一个女人辗转难眠!”
“哈哈!哈哈哈哈……”我忽然大笑,张扬尖利的笑声狠狠地刺着每个人的耳膜,门外的风雪呼啸着倒卷进来,早已蹂躏得不成样子的玄色裙摆绞着碎雪缠住我的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