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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公子顾(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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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云臻早就盘算着要再去青霞山,奈何不知那少女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只得耐着性子等了数日。这日见东风再起,他迫不及待地冲到马厩,骑上黑马便往外冲。顾十八追过来,叫道:“公子!侯爷叮嘱,说……”话未说完,顾云臻已驰出了十余丈远。
黑马连日被关在马厩中,早就十分不耐,出了城门便撒蹄狂奔,不过几里路便甩脱了所有仆从,风驰电掣般到了青霞山脚。顾云臻心怀大畅,拍了拍它的脖子,笑道:“干得好!”
此时刮的正是东风,顾云臻将黑马牵到路边树林里,撒腿便往山上跑去,脚步轻快得如同在风中飞翔。
杏林中,其华正在帮乌豆捉蜱虫,乌豆虽然疼得小腿打颤,却乖巧地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其华用力揪出一只蜱虫,送到它眼前给它看了看,再放在地上用脚碾碎,只听“啪”的一声,鲜血四溅。乌豆嗅了嗅,露出嫌弃的表情,扭过头去。
其华啧啧道:“你倒还嫌弃上了,谁叫你老是往草丛里钻!”正说着,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她扭头一看,喜得站了起来:“你来了!”
顾云臻平定着剧烈的心跳,微笑道:“真巧,你在这里。”他指了指南面,“我去碧泉寺进香,见刮了东风,便来看看能不能找到寄风草。没想到你也在这里,真巧。”
他顿了顿,又重复了一句:“真巧。”自己的脸却先红了。
其华没有在意,看向他的脚,问道:“你的伤好了吗?”顾云臻忙跳了几下,道:“早好了。”其华点头道:“我想着你应该好了。可几次刮东风时都不见你来,猜测你应该是被什么事情给耽搁了。”
顾云臻听她说到“几次刮东风时都不见你来”,心中怦然而动:“你在等我?”
其华提起身边的竹篓子,塞到顾云臻怀里:“给你。”
顾云臻一愣,低头见竹篓里有数十把码得整整齐齐的药草,他惊喜抬头:“这是……”
“寄风草。”其华道,“这段时间雨下得比较多,还没有怎么晒干。你回去后,逢晴天时再晒一晒。配天葵子煎服,早晚服用,每月自月朔之日起连服七天,下个月再如此。坚持服上半年,病情应当会有所好转。这里是三个月的份量,等下茬草长出来时,我再去采。”
顾云臻忙问道:“那老鹰没有为难你吧?”
“没有,他忙着驯儿子,不曾理会我。”
二人想起那日情形,相视会心而笑。顾云臻诚声道:“姑娘赠药之德,真不知该如何报答。”
其华自幼便喜欢马儿,认识马叔之后,他也曾悄悄地让她过一过骑马的瘾,只是终究不曾在平原旷野中疾驰过。她那日将顾云臻扶上马后一直心痒痒的,这刻便大大方方道:“你若真想谢我,可否让我骑一骑你的马儿?”
“当然可以。”顾云臻吹了声口哨,眨眼的功夫,黑马便撒蹄而来,在他面前轻盈地停住,用脖子亲热地来蹭他。
其华喜得瞪大了眼睛:“踏雪驹!”
顾云臻微讶:“你也识得马儿?”
其华自然不便说是马叔教过自己的,只微笑道:“听人提起过。”
她围着黑马,越看越爱,问道:“它叫什么名字?”
顾云臻这才想起还没有给黑马取名,尴尬地摸了摸后脑勺:“刚驯服的,还没来得及取名字。”他忽然福至心灵,“姑娘若是不嫌在下冒昧,就帮它取个名儿吧。”
其华也不推辞,赞叹道:“所谓‘人中吕布、马中赤兔’,这马比赤兔不遑多让,步态又是如此轻盈,不如就叫玄燕吧。”
“好名字!”顾云臻击掌赞道,“就叫玄燕!”他瞥了瞥乌豆,笑道,“名字倒跟它是一对儿。”
乌豆被蜱虫叮咬,痛痒难熬,眼见其华就要帮自己捉干净了,却被人跑来打断,愤怒不已。它知道斗不过那少年,便将怒火撒在了玄燕身上,冲着它张牙舞爪、骂骂咧咧。玄燕不屑地瞟了瞟它,继续低头啃着青草。
乌豆感觉受到了莫大的蔑视,它绕到玄燕的另一侧,见其华视线被挡住了,偷偷跳起来挠了玄燕一爪子。玄燕吃痛,尥起蹄子,将乌豆踢得在空中翻了几圈,瘫落在地上一动不动。
其华和顾云臻大惊,抢上前来,一个抱起乌豆,另一个则厉声喝斥:“不许欺负它!”
玄燕委屈地扬头嘶叫了一声,可见主人面如寒霜,它不由慢慢低下了头。其华抱住乌豆,觉得它身体温热、心跳正常,不像受了伤的样子,正诧异间,见它扭动几下,哼哼唧唧地发起嗲来,不禁低声骂道:“小滑头!”她将它往地上一丢,转身向玄燕走去。乌豆在地上滚了两圈,灰溜溜地钻进草丛中去了。
顾云臻见其华走了过来,忙轻抚玄燕的脖子,在它耳边嘀咕道:“兄弟,给点面子。”玄燕不满地甩了甩头,前蹄不停刨着泥土,警惕地看着其华。顾云臻低声吓唬它:“你若敢踢她,回去关禁闭!”玄燕无奈地咧了咧嘴,眼中虽仍有不甘,却没有再躁动不安。
其华走到玄燕的侧面,顾云臻生怕玄燕尥伤了她,道:“小心!”
谁知玄燕前蹄只不过小小地刨了一下,便慢慢低下头,去嗅其华伸到它面前的右掌。嗅得片刻,它便将头埋在她掌心不断轻舔。待其华掌心空了,它抬起头看着她,甩了甩尾巴,眼中少了些警惕。
其华又从兜中掏了一把,再递到玄燕面前,玄燕又埋头在她掌心轻舔。
顾云臻看得目瞪口呆,好半天才笑道:“你给它吃的什么?”
其华得意笑道:“马儿都喜欢吃糖,你不知道吗?”
顾云臻讶道:“曾听马伕说过,只当他是信口开河,原来是真的?”
其华被玄燕粗砺的舌头舔得掌心痒痒,忍不住笑了起来,伸出右手去抚摸它的脖颈。玄燕本是塞外野马,烈性未除,纪阳侯府的马儿这些日子被它欺负得苦不堪言。若是旁人这般摸它,它早就踢了出去,可此时见主人面带威胁之色站在旁边,而且吃人嘴短,便没有甩开其华的手,只是摆出一副迂尊降贵的不耐神情。
其华轻抚着玄燕颈中光滑的皮毛,眼见它的尾巴摆动得越来越柔和,知道时机已到,左手扶住鞍辔,稍稍用力,翻上了马鞍。
顾云臻踏前一步,叫道:“不可!”玄燕已惊得冲了出去。劲风过耳,其华紧攥缰绳,双膝曲起,伏低身子。可玄燕被激起了野性,在林中放蹄狂奔。几圈下来,其华大汗淋漓。她这才知道遇上这种一等一的烈马,驯兽之术再高超、骑术再精湛也是枉然,没有深厚的内力,休想驯服这等奇驹。
就在她五脏六腑似要吐将出来之时,破风之声响起,一颗石子弹到,玄燕受惊,前蹄高扬。霎时之间,顾云臻已使出燕子抄水飞掠而至,落在其华身后。
玄燕背上多了一人,仍奔得疾如闪电。顾云臻接过其华手中的缰绳,慢慢运起内力,玄燕便知道是主人在策马,奔了几圈,逐渐慢了下来。其华这才长吁一口气,身子软软地往后一靠,依在了顾云臻胸前。分明的体温烫得她赶紧坐正,腰间却忽然多了一只手:“别动!再动就掉下去了。”
其华连忙不再动弹,顾云臻壮着胆子将手臂收紧了些,低下头,目光正落在她胸前,看着那露出来的白晳而圆润的锁骨一角,他只觉唇干舌燥,握着缰绳的手指都在发颤,口中强自保持淡淡的语气,唬她道:“你胆子倒不小。”
其华偷偷吐了吐舌头,笑道:“果然是匹烈马,以后可不敢了。”
顾云臻纤腰在怀,看着怀中之人秀丽的耳垂,看着她耳后那粒可爱的小小黑痣,驰骋在山野间,浑不知时光流逝。直到其华叫道:“下雨了!”他才从飘飘然中清醒过来,见前方有座茶寮,忙驱马赶了过去。
这片刻的功夫,二人便被淋湿了肩头,偏偏其华下马时左脚卡在马蹬中,十分狼狈。顾云臻低低道声得罪,将她抱起,她这才抽出脚。茶寮中有十余名汉子正在避雨闲聊,隔着支开的窗户看见这一幕,吹口哨、起哄,怪声四起。
其华瞪了他们一眼,那些汉子笑得更起劲了。顾云臻眼神冷冷扫去,屋内有那等见多识广之人见这少年衣饰华贵,那匹黑马更是难得一见的神骏,知道他来头不小,不敢再挑衅,其余之人笑闹一阵,便也偃旗息鼓。
茶寮以茅草饰顶,细细的雨帘自茅草上滴下来。顾云臻与其华并肩站着,望着远山雨雾,不时偷偷看一眼身边之人,欢喜而又忐忑。
他满心想逗其华说话,却不知如何开口,忽然想起背上的竹篓,忙放了下来。其华“唉呀”一声,道:“打湿了。”说着俯身去查看,正碰上顾云臻也弯腰去拿药草,二人的头碰在一起,慌忙退开,又引起屋内汉子们怪笑连连。有人叫道:“夫妻对拜喽!赶紧送入洞房!”更有人口出污言秽语,“只不知这位新娘子身上的肉白不白!”“哥们摸一下不就知道了吗?”“哈哈哈哈!”
其华秀眉一蹙,顾云臻忙道:“别理他们。”
其华愤愤看着屋内起哄的人,低声道:“那个穿灰色衣服、脸上有痣的,是我同村之人。他表嫂不过拿了点粥给化缘的和尚,他便到处诬蔑她不守妇道,害得她上吊寻短见,幸亏发现得及时,才没有闹出人命,但她也从此郁郁寡欢,常年卧病在床。”
顾云臻听得义愤填膺,怒道:“大节攸关之事,轻言妄语,害人性命。今日非得给他点教训不可。”说罢便要冲进茶寮。其华忙拉住他,低声道:“我有办法悄悄地教训他。你会暗器吧?”顾云臻点头道:“略通皮毛。”
“那就好。”其华捡起几颗石子,若无其事地走进了茶寮,顾云臻忙抱着竹篓子跟了进去。
见二人进来,污言秽语更加多了。其华却没有理睬,找到一张空桌子坐下,叫道:“来壶茶,一碟盐水豆子。”茶博士应了声,送上茶水豆子,其华旁若无人地喝着茶,那帮汉子觉得无趣,便也不再注意二人。
其华偷偷将石子塞到顾云臻手中,低声道:“等下我说弹,你就弹出去。”顾云臻隐约明白了她的打算,笑道:“好。”
过得一会,那名灰衣大汉站了起来,要往茶寮后上茅厕。见他经过另一名曾满嘴脏话的蓝衣大汉身后,其华低声道:“弹!”
顾云臻会意,中指一弹,石子无声无息地击中那名汉子腿上的“曲池穴”。他力道掌握得恰到好处,灰衣汉子并未倒地,只是踉踉跄跄往旁边一扑。蓝衣汉子被他扑得倒在桌上,脸正好磕在装羊肉的盆子里面,众人见了,都哈哈大笑。蓝衣汉子站起来,抹去脸上的汤汤水水,骂道:“你不长狗眼啊?”灰衣汉子哪曾想是遭了人暗算,只当自己不小心,嘴上却仍不肯吃亏,便骂回去:“瞎了你的狗眼!分明是你把老子绊倒的!”蓝衣大汉顿时火冒三丈,一记拳头挥了出去。灰衣汉子自然不甘示弱,二人扭打在一起,双方同伙各自去劝,茶寮内登时大乱。
其华剥着豆子,笑吟吟地看着这些人打斗。她将手上的豆子吃完了,便往盘子里摸去,摸着摸着觉得不对劲,低头一看,盘中全是剥好了的豆子,抬头只见顾云臻面前摆着一堆豆荚壳。
见她看来,顾云臻脸一红,轻声道:“我自幼吃豆子便会气喘,所以从来不吃这个,但我挺喜欢剥豆子的。”顿了顿又道,“我小叔叔爱吃这个,我小时候,他最喜欢支使我帮他剥豆子,可等我大了,他却不爱吃了,我便再也没有机会帮人剥豆子。”说罢,面露惆怅之色。
“你这怪癖倒真有趣。”其华微笑道。
顾云臻极爱看她笑,便又说道:“我家小叔叔才怪,碰不得鸡蛋清。我五岁的时候,新来的厨娘不小心在点心里加了蛋清,他吃了之后全身瘙痒,抓得满身都是血,直到第二天才好一些。从此他便听不得‘鸡蛋’二字,听到了便会去挠一下后背。”
其华听了,不由“噗”地一笑。顾云臻又压低声音问她:“你怎么知道我会暗器?”
“我见你拇指和食指处的茧特别重,我听人说过,那处茧特别重的,多习练暗器。再说之前你不是弹了石头,才得以跃上马背帮我控马吗?”
“你真细心。”顾云臻笑道,“不过我主练的是枪法,我家祖传枪法中最厉害的是回马枪,所以才会练得手指上的茧很厚。”
其华问道:“你枪法很厉害吗?”
顾云臻诚恳说道:“也不算厉害,只不过下次有谁欺负你,我帮你打他。”
二人说说笑笑,浑不觉窗外雨丝绵绵、屋内打斗正酣。说得一阵,顾云臻很自然地将挂念已久的问题问了出来:“对了,认识这么久,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其华微微一笑,道:“我姓沈。”见邻桌的人离得甚近,便没有直接说出自己的名字,而是用手蘸了茶水,在桌上一笔一划写下两个字——其华。
她身形婀娜,手却是肉嘟嘟的,指节处的肉涡涡尤为可爱。顾云臻的眼睛如着了魔一般,随着她的手指移动。等她将手收回去,他才魂魄归位,低声念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后面那句“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却念不下去了,抬头看向其华,正好其华也向他看来,二人目光相触,都不自禁地脸上一红,转开头去。
其华道:“你呢?我该如何称呼你?”
顾云臻忙道:“我姓顾,名……”话未说完,桌子倾覆,茶水四溅,原是那群人打斗激烈,殃及池鱼。
其华站起来道:“雨停了,咱们走吧,狗咬狗没啥好看的。”
顾云臻哈哈一笑,其华多付了茶博士一串铜钱,二人并肩出了茶寮。
顾云臻仍将其华送到杏林,其华下了马,拱手道:“顾公子,多谢你了。”
纪阳侯府的婢女在顾宣的积威下不敢和顾云臻调笑半句,和他相处最多的是青凤那个傻乎乎的丫头,他又甚少出府,忽得和一位这么清丽的同龄少女说说笑笑,不禁十分不舍,眼见其华仍在依依地望着玄燕,他灵机一动,道:“这马性子太野了,关在府中也委屈了它,看来得经常带它到这山野之中跑上几圈才行。”
其华眼睛一亮,点头道:“正是,这等名驹可不能养废了。”
再说了会话,二人才举手作别。看着顾云臻打马离去,其华也往回走,脚步比平时欢快了几分,再想起那支黑翎箭上镌刻着的名字,不由轻声念了一遍。
“顾、定、昭,原来你姓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