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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公子顾(下) ...


  •   瑞雪堂中,顾夫人正在与顾宣说话,见顾云臻抱着个竹篓子进来,便问道:“去了哪里?从早上起就不见人影。”

      “怕马儿憋坏,出城跑了几圈。”顾云臻将竹篓子宝贝似的捧到顾夫人面前,“娘,这是寄风草,只要服上半年,下雨天您就不会再四肢麻痹了。”

      顾夫人这日正犯了湿痹之症,见儿子居然寻回来了草药,大为欢喜,也没问是从哪来的,便让婆子们捧了下去煎熬,又命丫环为顾云臻更衣。

      顾宣看着满室的丫环婆子围着顾云臻忙碌,慢慢地握起茶盏,忽问道:“这药草是去青霞山采回来的?”顾云臻正将泥裤子脱下来,听到问话,慌忙光着脚跳下地,回答道:“是。”

      顾宣却没有再问什么,只是低头饮茶。等顾云臻在丫环婆子的伺候下将衣服换了,到花厅去吃饭,他才放下茶盏,向顾夫人道:“大嫂,我想将云臻院子里的丫环全部调走,只留一个小子。穿衣吃饭这等事也要人服侍,将来怎么领兵打仗?”

      顾夫人默然片刻,道:“阿宣,你大哥只留下这一点骨血,确实是我娇惯了他。从今日起,云臻的事情都由你作主。”

      听到“你大哥只留下这一点骨血”,顾宣便低下了头。顾夫人本有满心话儿想说,也张不开嘴了,只得在心底暗暗地叹了口气。

      回到俯仰轩,顾宣沉默地坐在椅中,直到暮色渐深,顾七亲自进来掌起灯烛,他才恍然清醒,疲倦地搓了把脸,问道:“六哥这几日在做什么?”

      “六哥每日都去兵部,与兵器司核对账目,完事了就回到西院歇息,没有去别的地方,也未与人走动。”顾七说罢,疑道,“侯爷,吏考之年,召六哥和十三弟上京述职并无不妥,但这件事吏部和兵部都没有提前知会侯爷,偏偏陛下和苏理廷今日又演了那么一场戏,急着裁撤西路军,这两件事凑到一块,侯爷不可不防。”

      顾宣冷笑一声,道:“以当今首鼠两端的心性,应该还不敢直接对我们下手。且等着,看他们究竟想玩什么花样。”

      ****

      乌豆前夜玩得累了,这日艳阳高悬时犹呼呼大睡,醒来后却不见了其华。它百无聊赖,溜到里正家中,躲在茅坑旁,待他家那只大黄狗跑来偷屎吃,方突然间跳了出去。大黄狗吓得脚下一滑,掉进了粪坑中。

      它在乌豆手中吃瘪已不是头一回,新仇旧恨涌上心头,不禁分外眼红,发狂般地扑了过来。乌豆有意逗弄它,逃逃停停,却不慎被它扑倒在地,糊了一身的粪便。

      见大黄狗杀红了眼,乌豆也慌了神,撒开脚丫子逃窜出几里地远。眼见前方杏林中一个黑色庞然大物正低着头静静吃草,它见到救命稻草似的飞奔过去。玄燕不及反应,乌豆已一个旱地拔葱,跃到了它的背上。

      玄燕受惊,“唏律律”仰头长嘶,同时尥起蹄子将跟着冲过来的大黄狗踢出好几丈远。大黄狗惨叫连连,头也不敢回,夹着尾巴灰溜溜地跑了。

      其华与顾云臻正并肩坐在杏树下说话,闻得动静赶了过来。顾云臻忙上前安抚受惊的玄燕,其华却被乌豆熏得险些闭过气去。

      她用两根手指头拎起乌豆,走到杏林边的小溪旁。乌豆见势不妙,杀猪似地嚎叫,顾云臻跟过来,道:“怎么了?”

      其华一把将乌豆摁在水里,不理会它绝望的挣扎与哀嚎,直到将它身上的粪便清洗干净了,方将它拎了上来。乌豆如落汤鸡般蹲在地上瑟瑟发抖,慌不迭地舔着身子。玄燕大乐,咧开嘴抽风似地直笑。

      其华头疼不已,恨恨道:“你一日不惹事生非就皮痒痒是吧?”她对顾云臻说,“它小时候可乖了,没有这样顽劣。”

      “是吗?”顾云臻瞥了眼乌豆,可不相信这泼皮猫还会有乖巧的时候。

      其华比划道:“它生出来才这么一丁点大。它娘生了六个,它是最小的,被兄弟们欺负,抢不到奶吃,饿得叫都叫不出来,眼睛也睁不开。”

      顾云臻看着狼狈舔着身子、却还不忘向玄燕呲牙的乌豆,忍俊不禁。

      “我不忍心,便每天单独将它娘抱到它面前,好让它能吃上奶水。这样过了几天,它缓过气了,它娘却让……”其华顿了顿,道,“让我家隔壁那坏小子逮了去。”

      逮走母猫的是苏理廷的独生子苏敬修。他是三夫人所出,看到苏理廷如同见到猫的老鼠,转背却能干出很多缺德的事情。

      其华恨声道:“那小子才十岁,却坏得脚底流油,最喜欢虐杀这些牲畜。他拔光了乌豆它娘身上的毛,切去它的腿,还拎着它的尾巴,将它甩到高高的树上。猫儿浑身是血,叫都叫不出来了,他却拍手大笑。”

      顾云臻听了大怒:“岂有此理!”

      “当时我恰好不在家,回来后才知道,气得不行,半夜将他引到林子里,扮成冤死的猫儿来索命,打得他半个月不能起床,他这才没有再对乌豆下手。”

      顾云臻连连点头:“对这种人,就不能心软。”

      两人正说着,那边乌豆见玄燕在咧开嘴嘲笑自己,气得毛也不舔了,跳起来去挠它。玄燕轻巧地避过,还喷了它一鼻子热气。

      其华续道:“它娘死了,我又不在家,它几个兄弟很快就饿死了,偏偏是最弱的它活了下来。我回来时,它已经不能动弹了,连叫唤的力气都没有,却一直睁着眼睛看着我,生怕我把它丢掉。我娘说:好歹是一条性命,要不去弄点羊奶什么的来喂它,能活下去就是它的造化。我就到处去找羊奶,这才……”她想起去世了的沈红棠,心中一酸,说不下去了。

      顾云臻见泪花在她眼中打转,再想起自认识她,她穿的便是素色的衣裳,显然是正在服孝,心中便明白过来。他只恨自己嘴拙,不会宽慰人,便想着怎样岔开她的思绪。

      正在此时,前方溪流中传来“哗啦”破水之声,有鱼儿跃出水面,又落了回去。顾云臻灵机一动,用随身带着的小刀削了根树枝,跳入小溪之中。

      其华忙站了起来,道:“你做什么?”

      这条小溪源自青霞山北部的平湖,溪水澄澈见底,游鱼清晰可见。顾云臻聚精会神地凝目注视,眼见数十条青色鱼儿结伴逡游而来,倏然出手。其华尚未看清楚,水花四溅中,他已挑着一条鱼儿出了水面,那鱼儿犹自在枝尖上剧烈挣扎。

      顾云臻笑唤道:“乌豆!接住!”

      乌豆腾身跃起,在半空中叼住了鱼儿,蹲在溪边大快朵颐。玄燕见状,醋意大发,蹬着蹄子仰头长嘶,其华忙从褡裢中取出一块糖来,方才将它安抚下去。

      二人互望一眼,不禁同时哈哈一笑。其华收起了思念亡母的心绪,笑着对顾云臻道:“咱们跑马去吧。”

      二人往东而行,寻到一处较开阔的田畦。玄燕吃了方糖,心情甚好,加上其华慢慢熟悉了它的秉性,它甚是驯服,也不须顾云臻驾驭,他不由心中怅怅。这般轮番骑了个多时辰,其华怕玄燕累着,便放它去啃草,二人则坐在田埂上喝水说话。

      玄燕在渠边饮水啃草,尚未吃饱喝足,见乌豆贼头贼脑地溜了过来。玄燕只当它又要挑衅自己,满怀警惕地看着它,却见它匍匐在地上,慢慢向前挪动。原是前方田垄间有一群鸡儿正在觅食,待到近前,乌豆冷不丁地冲了过去。鸡群被吓得惊天惨叫、拍翅乱飞。有的跳入池塘,拼命挣扎;有的钻入草丛,咯咯直颤;更有几只飞起足有丈余高,落到沟渠对面的林间,满山乱窜。

      待沈顾二人转过头来,乌豆已钻进草丛之中,不见了踪影。顾云臻只当是玄燕惊了鸡群,站起来厉声喝道:“玄燕!”

      玄燕呆了片刻,气得脖子一扬,撒开四蹄跑了。

      顾云臻与其华面面相觑,尚来不及唤它回来,不远处的农家有妇人冲出来,拍手大叫:“天杀的畜生!让我逮到你,非打断你的腿不可!”

      二人心虚地缩在田埂后面,不敢探头。那妇人手忙脚乱地将鸡捉回来,数来数去少了几只,边走边哭:“少了七只!当家的回来会打死我!”

      顾云臻悄声道:“玄燕闯的祸,咱们不能不管。”

      其华点头:“正是这话。”

      二人绕过田埂和沟渠,钻到对面山间。可那几只鸡惊破了胆,拼了命往灌木丛里钻,轻易不敢出来,二人寻得十分辛苦,直寻了大半个时辰,才将七只鸡悉数逮了回来。

      二人悄悄溜入那户农家,将鸡放进柴园,正要离开,却听屋内传来汉子的喝骂声:“死婆娘,连个鸡都看不住!那可都是下蛋的母鸡,要拿来换盐吃的!”接着便是妇人的哭嚎及拳头“嘭嘭”落在人身上的声音。

      顾云臻忙道:“咱们去劝劝,就说鸡找回来了。”其华点了点头,二人跳到院子里,刚绕到窗下,只听得屋内妇人呻吟之声大作,似是被打得疼了。

      其华急道:“要打出人命了。”说着便要往屋内冲。

      顾云臻却听出来有些不对劲,待那妇人再呻吟了两声,他忽地想起了自己那个绮丽的、不能为人知的梦,顿时胀红了脸,猛地伸手拉住其华,将她拖入西边的柴屋中。

      “怎么了?”其华不解地问道。

      顾云臻装作轻描淡写的样子:“别管了。咱们走吧。”

      可这时,邻屋那妇人又悠悠长长地叫了一声,其华急道:“咱们闯的祸,怎能不管!至少也得告诉他们鸡找回来了。”说罢便要张嘴。

      顾云臻一时情急,冲上前捂住她的嘴,不料用力过猛,二人倒在干麦秸堆上,激起大团灰尘。其华被灰尘迷了眼,气得边揉眼睛边捣了顾云臻一拳,道:“你干什么?你……”

      顾云臻忙道:“别揉,我来帮你吹。”他拉开她的手,冲着她的眼睛吹了几下。其华仍在担心那妇人挨不过打,道:“好了,没事了,赶紧告诉他们……”

      她先前策马奔驰了大半个时辰,此时脸上仍是红彤彤的,因为被灰迷了眼,长长的睫毛一闪一闪,嘴唇比山间的野果子还要红润饱满。顾云臻看得呆了,恰逢那边的妇人又叫了几声,他心中似荡秋千般忽悠了一下,不自觉地展开双臂,将其华紧紧地箍入了怀中。

      其华要说的话全部被堵了回去,身下的干麦秸堆在轻轻地响,仿佛有细细的火在燃烧着。迷迷糊糊之余,她挣扎着“呜呜”了几声,只听得那边正屋里的妇人也在“呜呜”地叫,她忽然间什么都明白了。

      ****

      乌豆闯了祸,哪敢再在其华面前出现,拼了老命往家跑,然而刚跑到半途,便见大黄狗带着村里十余只狗气势汹汹地来寻仇。

      乌豆刹住脚步,左右看了看,四周十分平坦,没有可借以逃生的树木,也没有沟壑荆棘,它一时慌了神,众犬已直直地冲了过来。

      乌豆奋力抵抗,将众犬抓得脸上开花,自己却也被大黄狗咬中了后腿,四野里猫嚎狗吠,十分热闹。

      正在这时,玄燕“踢踢嗒嗒”地小跑过来,停在草地上悠闲地吃草,偶尔还甩甩尾巴,对乌豆和众犬的战事浑然不理。

      乌豆渐渐不敌,不久又被咬中了脸,眼角鲜血直流。眼见玄燕在旁边优哉游哉的样子,乌豆愤怒不已,冲着它“嗷”地长长嚎叫了一声。

      玄燕却直咧嘴,似乎对这小泼皮猫被揍十分快意。此时大黄狗又发疯般地冲了过来,乌豆情急之下,从旁斜冲出去,蹿到玄燕身侧。大黄狗勇追穷寇,一下收不住,直撞上玄燕的后腿。玄燕受惊,大怒之下撅起蹄子,把大黄狗蹽得翻了个跟斗。

      大黄狗哀鸣一声,爬起来冲着乌豆汪汪吠了几下,便率着众犬灰溜溜地走了。

      玄燕追出十余步,才回转头去看乌豆。乌豆并未伤及要害,正站在它身后冲着众犬的背影龇牙。玄燕退后了两步,乌豆忙跟上来蹭了蹭它的腿。

      玄燕不理它。

      乌豆忽然跃到玄燕的背上,伸出爪子从马鞍边的褡裢中挠出一块糖来,丢到地上。玄燕铜铃般的眼睛粘在那块糖上,再也挪不开来,过了片刻,它舌头倏地一伸,将糖卷入了嘴中。

      乌豆蹲在玄燕背上,将身上的血舔干净了,忽见其华从东边冲了过来。乌豆忙谄媚地叫了两声,其华却没有搭理它,闷着头往前走。顾云臻则脸红红的跟在后面,只要其华一回头,他便马上低下脑袋,下巴恨不得勾到地上。

      玄燕和乌豆见主人都不理会自己,皆摸不着头脑,只得不紧不慢地缀在二人身后。

      眼见其华越走越快,顾云臻急了,上前拉住她的衣袖,其华嗔道:“你放开!”

      顾云臻颤声道:“不放!”

      “你放不放?”

      顾云臻麻着胆子道:“就是不放!一辈子也不放!”

      二人僵持了一会,顾云臻软声道:“方才是我不对,向你赔不是。你答应我,明日还来骑马,我就放开你。”

      其华没有作声,顾云臻急道:“你若就此不来了,我要玄燕也没什么用,索性宰了它。”

      玄燕连背两回黑锅,甚是不满地仰头叫了一声。其华唇边笑意一闪即逝,绷着脸道:“宰了它,你舍得?”

      “有什么舍不得?今天是它闯的祸,我才……”

      其华急道:“你还说!”

      两人便又脸红红地沉默了。

      过了许久,顾云臻用极低的声音央求道:“你明日再来。”好半天,才听到其华低低地“嗯”了一声,顾云臻犹自不敢相信,其华嗔道:“我都答应你了,你还不放开!”顾云臻呆呆地松开手,其华往他右腿狠狠地踢了一脚,飞身就跑。

      顾云臻浑然不觉疼痛,追出几步,叫道:“明天一定要来!不见不散!”其华跑出很远,才应了一声。顾云臻呆了许久,直到玄燕来舔他的手才清醒过来。往回走时,他心里像喝了冰糖,全身所有的毛孔都在往外“咝咝”地冒着喜气。

      他大力拍了拍玄燕的脖子:“好小子!干得漂亮!”

      他将手伸进褡裢,想掏出糖来奖励玄燕,谁知掏了半天,里面已是空空如也,那些糖都不知哪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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