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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豺狼计(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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勤晖殿内有两只兽首青铜博山炉,常日燃着苏合香。细烟自鼎中袅袅升起,在天青色的窗纱前轻盈交织。苏理廷盯着这朦胧的烟影,似乎自烟影后看到长兄临终前那灰暗的双眸,自心底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
——有些伤疤,几十年过去,看着像是愈合了,但内里却还是腐烂的,不能触碰,一碰便会喷出最污黑的毒汁来。
张宗元终究是事关己身、失了方寸,这么些年来,宰辅换了无数位,谁又能从皇帝的内库中抠出银子来?
苏理廷趋前一步,低声道:“陛下,还是说与他们知道吧?”
皇帝一怔,旋即含含糊糊地应了声。
苏理廷转身向张宗元道:“为免惊扰了人心,一直也没有告诉诸位,今日殿中都是朝廷重臣……”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见殿内诸人都面带讶色地伸长了耳朵,才隐含悲戚地叹了一口气,缓缓道,“李太师,只怕拖不到年底了……”
诸臣便都吸了一口冷气,顾宣也猛然抬头,眸中闪过一抹异色。
苏理廷叹道:“先帝有遗旨,命太师百年之后陪葬皇陵,这笔银子,肯定得从陛下的内库支出……”
张宗元话一出口,便知闯了大祸,正吓得冷汗淋漓,听得苏理廷这番话,如获大赦,连声道:“是是是,是微臣糊涂了。”他这时方觉得恐惧蔓延到全身,险些就要跪倒在地,不禁对苏理廷投去一个感激的目光。
苏理廷犹豫了一下,似下了什么决心,道:“钱银一事,并不是没有法子。只是……”
皇帝此刻也平定了心绪,抬眼道:“苏卿但说无妨。”
苏理廷转头看向顾宣:“顾侯,若我国与凉国三年之内无战事,西路军可否裁军或撤回一半,休兵屯田?”
机敏的大臣听得这话,心中皆是一动:看来苏理廷还是不死心,借着赈灾的由头,再次剑指兵改。
顾宣面露思忖之色,缓缓答道:“撤回一半太险了点,若凉国能在三年内不挑起战火,西路军当可裁掉三万老弱病残,再撤回五万至陇南一带,屯田开荒。”
“这就成了。”苏理廷点点头,他面上神情挣扎了片刻,“扑通”跪下,道,“臣想的这个法子未免对不住先皇后,还请陛下恕罪。”
皇帝脸色一白,喃喃道:“你是说,嘉和……”
“臣万死。”苏理廷重重地磕了一个头,泣道,“但这几年,先是河北蝗灾,再是南方大旱,国库已然空虚,眼下黄河又遭了灾,咱们捉襟见肘,必得拖上凉国人三年两载才行。凉人唯一怕的便是燕国,这些年凉国之所以频岁犯边,就是因为见咱们与燕国交恶,想趁火打劫。但上月燕国皇帝去世,新君刚满十岁,主少国疑,宗室亲王又势力雄厚,萧太后这才起了与我朝和好结姻之念。她此番派了北院大王前来我国,名义上是为圣上祝寿,实则是就联姻之事来打探口风的。若我国以嫡公主下嫁耶律少主,两国结为姻亲,凉国必定十分忌惮,绝不敢再轻启兵衅。”
宰相柳玮听得眉头皱了起来,道:“臣有异议。嘉和公主乃先皇后唯一的骨血,切不可下嫁夷狄之邦。再说,这些年耶律一族撕毁和约、背信弃义的事情还干得少了吗?燕国素来觊觎我国大好河山,只待三五年,萧太后掌控了国内局势,定会再起干戈。”
柳派大臣们唯其马首是瞻,纷纷点头附和:“柳相所言极是,切不可与虎谋皮。”
宰相郑昶与柳玮斗了十余年,马上抓住了柳玮话中的漏洞,嘲讽道:“柳相也说了,萧太后需要三五年才能掌控国内局势,咱们只要有了这三五年,不但国库能有所充盈,易水也能成功疏浚,漕船北上路途将大大缩短。到那时,不管是北燕还是西凉,想要对我国用兵都得好生掂量掂量。咱们现在缺的就是这三五年!”
柳玮被郑昶这番话挤兑得竟一时找不到话反驳,正搜肠刮肚地想措辞,忽然瞥见殿角的起居舍人何炎状似无意地摇了摇头。
何炎是上科殿试二甲头名,潭州人士,生母乃一名婢女,嫡母不慈,自幼聪敏的何炎很是吃了些苦头才金榜题名,得脱苦海。奈何他好不容易搏了个进士出身,入得翰林院,嫡母却还是不肯将他的生母脱籍,且搓磨得更厉害了。柳玮得知这个情况后,悄悄递了封密函给潭州知州。知州心领神会,寻着了何炎嫡母幼弟的错处,索拿入狱。一个月后,何炎嫡母便命人将他的生母送到了京都。
自此,何炎对柳玮死心塌地,他也成了柳玮安插在皇帝身边最隐蔽的棋子。
柳玮见何炎这般情状,恍然大悟,只怕今上早已默许了苏理廷的“兵改”之策,今日这番,不过是二人在一唱一和地演戏。郑昶这老匹夫只怕早就看破了此点,自己却还言辞激烈地反对,皇帝心中不定已经恼成了什么样。
柳玮“扑通”一声跪下,涕泪横流地泣道:“臣也知形势逼人,咱们必得争取这三五载的时间,奈何一念及当年臣妻病重,先皇后遣医赐药之德,便实是……实是不忍心啊!”说罢伏地大哭。
他这一哭,满殿都是怀念先皇后恩德之声,皇帝的眼眶不禁也红了。
郑昶心中暗骂,却也只得装模作样地伏地泣道:“臣知陛下与先皇后情深义重,又素来最疼爱嘉和公主,但眼下国库空虚,黄河决堤,百姓蒙难,咱们无论如何都变不出三百万贯作西路军的军饷。还请陛下以大局为重,痛下决断。”
苏理廷静静地站在原地,待郑柳二人这番火花四溅、你来我往的交锋告一段落,方趋前两步,向皇帝道:“柳相重情重义,顾念先皇后恩德,令臣等钦佩,但眼下局势确如郑相所言,捉襟见肘。臣恳请陛下从八百万贯中先拨一百万贯出来作西路军军饷,以解燃眉之急。公主和亲后,西路军即裁掉三万,撤回五万兵马至陇南屯田开荒,并在横山一带开榷场、兴市易,这样就能省下另外的二百万贯,且能减少日后每年的军费开支。至于赈灾那边一百万的缺口,咱们再想办法在各方面省一省,如此便能解决所有问题了。”
群臣纷纷:“苏相所言老成持国,请陛下以大局为重!”
皇帝神色黯然,良久,他才掩面泣道:“你们这是在逼朕啊!”
勤晖殿内有两只兽首青铜博山炉,镇日燃着苏合香。细烟自鼎中袅袅升起,在天青色的窗纱前轻盈交织。朦胧的烟影中,顾宣随着群臣伏下身去,无人能看到他唇边那抹若有若无的冷笑。
接下来赈灾钱粮如何调配,巡河监察御史由哪些官员担任,议得倒很顺利,皇帝的情绪慢慢地好起来。待所有事议定,喝过半盏参茶,皇帝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向顾宣道:“对了,说起嘉和,顾老太妃那天还提起,她与你家云臻自幼玩得甚好。唉,当年先皇后还说要将云臻招为嘉和的驸马。朕没记错的话,云臻快满十六了吧?”
顾宣躬身答道:“是。”
皇帝又叹道:“现在嘉和要远嫁燕国,当日之约成空,朕对不起先皇后……”他伤感道,“是朕亏欠了云臻一个媳妇。顾侯,你看谁家的女子配得上云臻,尽管说来,朕作主,为他赐婚。”
阁中诸人听了,不管是柳党郑党都在心中盘算起来。十多年来,柳郑二党斗得如火如荼,唯有苏理廷和顾氏没有摆明立场。苏理廷时而和柳党走得近,时而与郑党有来往,却滑溜溜地让人抓不着半点把柄。顾氏则掌控西路二十万兵马,动则牵涉天下。虽说皇帝要借兵改削弱顾氏的意图越来越明显,但只要太宗在凌烟阁的御笔手书还摆在那里,顾家不犯谋逆之罪,这纪阳侯的爵位便是铁打的。顾云臻过不了几年便要接掌纪阳侯府,如果谁能与他结亲,可就大增声势。
顾宣字斟句酌地回道:“启禀陛下,云臻年纪尚幼,且臣上头还有长嫂,云臻的婚事应当由她做主,臣不敢越俎代庖。更何况云臻素来是个有主意的,若贸贸然为其订下亲事,只怕会心生不满,将来反而婚姻不谐。”
苏理廷在旁笑道:“顾侯此话差矣。云臻幼年丧父,由你抚养长大,你做主订下的亲事,顾夫人想来也不会反对。至于云臻,他更是视你如父,定不会有何不满。”
皇帝道:“苏卿所言极是。云臻虽然跳脱顽皮了些,但男人只要成了亲,自然就会变得成熟稳重。”
顾宣仍道:“陛下美意,臣代云臻谢过。臣定会和大嫂商议此事,慢慢寻找合适之人,征求云臻意见后再作定夺。云臻还年少,不急在这一两年。”
君臣二人一对一答,都将话说得极漂亮圆满。
皇帝沉默须臾,笑道:“都怪朕糊涂,顾侯自己尚未成亲,云臻怎敢越过叔父?顾侯,你前几年戍守边疆,耽搁了终身大事,朕都记在心里,现在边关靖安,你的婚事可不能再拖了。诸位卿家,哪家有什么好女子,赶紧介绍,咱们务必要在今年之内为顾侯办一场热热闹闹的婚礼!”
众臣哈哈大笑,皇帝越说越来兴致:“听说顾侯从西风原弄来了一匹踏雪名驹,朕一直想见识见识。这样吧,清明过后是田狩大典,顾侯带着你的马儿去,朕会命各贵戚家中成年的娘子随行。你若是觉得媒妁之言靠不住,可借狩猎大赛之时亲自相看,相中哪家的女子,朕替你保媒!”
苏理廷凑趣道:“不如让云臻也在田狩大典上相亲,这样叔侄二人双喜临门,也可慰故纪阳侯在天之灵。”
皇帝拊掌道:“苏相好主意,若能成,可是本朝一段佳话。”
众臣忙笑着哄然应是。满堂笑声中,顾宣低下头,轻声道:“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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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事议定、众臣告退时天已大亮,顾宣也懒得应付苏理廷等人,匆匆出了宫门。顾七牵过座骑,顾宣回头看了眼皇宫,冷冷一笑。
顾七忙问:“侯爷,何事好笑?让我也乐一乐。”
顾宣淡淡抚了抚袖口:“有人收拾不了群狼,便想训练一只小狼崽子,让它长大之后去挑战狼王,他好坐观狼群自相残杀。”
顾七耸了耸肩:“那得看小狼崽子有没有这个本事。”
顾宣跃身上马,道:“正是,这小狼崽子太嫩,想挑战狼王,还得再等上几年。”
二人回了顾府,顾宣脱去朝服,道:“去叫云臻来。”
不多时顾十八战战兢兢地进来,嗫嚅道:“侯爷……”
顾宣不悦道:“这个时辰,还没起来?”顾十八忙摇手道:“不是不是,小侯爷起得很早,给夫人请了安,又练了半个时辰的枪法。后来,他说那马儿常日关在马厩,娇生惯养,失了野性,反而不好,要骑着它出城跑几圈。大伙本是跟着的,可那马跑得太快……”说着声音低了下去。
顾宣问道:“他往哪个方向去的?没有人跟着?”
“一个人,出的万盛门。”
顾七疑道:“西边是青霞山,若要跑马,往南边会宽阔很多,怎么倒往西边去了?”
顾宣想了想,问顾七:“上次叫你查青霞山的药农,可有眉目?”
顾七忙道:“查过了,青霞山有三户药农,但这三户家中皆无年轻女子。”
“哦?”顾宣的两道眉慢慢皱了起来。
顾十八刚离开,校尉曹翙脚步沉重地进来,神情戚然。
顾宣面色微微一沉,涩声道:“太师情况如何?”
“他老人家……怕是撑不过今年了。” 曹翙黯然道,“太师面色黑沉、气息不足,说不上两句话便咳喘不已,已是病入膏肓。属下将那盒百年山参送上,太师却说侯爷的美意他心领了,他是要历劫飞升的,无需这等俗物。等成道那一日,请侯爷在家中为他舞一回枪,便当是贺他飞升成仙。”
这便是永别之意了。
顾宣面色一黯,陷入长久的沉默。
顾七知道顾宣曾蒙李太师教诲,对其情义深重,而李太师虽然归隐道观多年,但依然是这个千疮百孔朝堂的定海神针。他若离去,大端皇朝的前途,未免叫人忧心。
顾宣默默踱到窗边,只见先前晴朗的天此时已变了颜色。墨蓝色的苍穹中,乌云越来越厚,翻滚卷涌,黑黑地当头压下,仿佛就要将这座栋宇连云、院落重重的纪阳侯府压得爆裂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