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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豺狼计(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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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云臻几日之后便恢复如常,这期间刮过一次东风,他只能惆怅地望着窗外,想起那位素衣少女,再想起梦中那不能对人言的旖旎风光,不自禁地面红耳赤。
这日他试着练了半个时辰的枪法,觉得身子已完全康复,且内息大有进益,心中欢喜,正琢磨着何时再去青霞山时,顾十八忽然跑了进来,叫道:“公子!侯爷叫您去马厩!”
顾云臻忙往马厩走,远远便听到响遏入云的嘶鸣之声。他快步跑进去,马厩外已围了上百人,其中竟有多年未见的顾六和顾十三。顾云臻忙上前和二人见礼,这才知道二人是上月收到兵部行文,按惯例进京来述职的。
寒暄两句,顾云臻便迫不及待地挤到栅栏前,只见一匹高头骏马站在马厩中,通体乌黑,没有一根杂毛,偏四只蹄子是雪白的。顾云臻便知这是传说中的“踏雪神驹”,喜得叫道:“小叔叔,您从哪儿弄来的?”
顾宣并不转头看他,淡淡道:“去,看它认不认你。”
顾云臻心中狂喜,忙走到栅栏前。那黑马不屑地看了他一眼,用蹄子烦燥地刨着地上的沙土。顾云臻打开栅栏,牵上缰绳,可那黑马四蹄立在地上,不动分毫,眼神野气十足。
顾云臻见这马眼似垂铃、鼻如金盏,颈长如凤、鬃毛如棉,知道它来自西风原,且野性未驯,心中越发喜欢。可他手中稍一用力,黑马忽然扬起前蹄向他踢来。所幸顾云臻身手灵便,向后一个鹞子翻身,才避过这一踢,只是落地时打了两个滚,未免显得有些狼狈。黑马咧开嘴抽疯似地笑,众人不禁也都哈哈大笑。
顾七笑着叫道:“小侯爷,这马野得很,你先别急,慢慢来。”
顾云臻却来了狠劲,趁那马儿正在得意甩头,右手一按马鞍,燕子点水,翻身上马。他身法精妙,比以往大有长进,看得众人情不自禁地齐声叫道:“好!”
黑马大惊,长嘶一声,向前猛冲,如一团乌云般跨过栅栏,马场中顿时尘土飞扬。顾云臻伏低身子,紧紧抱住黑马的脖子,任它颠簸起伏,始终不曾松手。黑马奔了几圈,狂性大发,于疾驰中忽然停住,四蹄像生铁般铸在地上。眼见顾云臻就要被甩出去,众人一阵惊呼,却见顾云臻右手拽住黑马颈间鬃毛,在半空中潇洒轻盈地旋了一个圈,落地时右脚轻轻一点,又稳稳地翻回马背之上。
众人看得目眩神迷,拼命叫好,顾宣脸上也露出一丝微笑,缓缓道:“这马不错。”顾七笑道:“那是,阿九费尽心思才找到这匹马,赶在小侯爷十六岁生日之前送来,好歹没辜负……”
顾宣盯了他一眼,顾七便将后面的话吞了回去。
马场中,黑马一会腾踔飞涌,一会颠腾不休。顾云臻时而被拖得像一只纸鸢在空中滑行,时而紧伏在马背上被颠得起起伏伏。黑马摆脱不开他,愈发狂躁,顾云臻的五脏六腑险些都被颠了出来。可他知道只要稍一放松便会前功尽弃,且这辈子再也无法驯服这匹烈马,只得咬紧牙关,凭着骨子里的那股子倔强劲,死命扼住黑马的脖子。
这踏雪驹本是塞上野马,性子极暴,在西风原上逐草追蝶,无拘无束,过得十分自在,连草原上的狼都不敢轻易挑衅它,未免养成了目空一切的脾气,奈何那日为了追一匹母马而中了圈套,被关进铁笼子里。它生性桀骜不驯,一路上京,不知尥翻了多少想靠近它的人,这会被这少年骑上来,不但甩不下他,还被扼得窒息难当,越发焦躁,颠腾得几欲冲天。
顾十八看得担心不已,喃喃道:“可别摔着了,下来算了……”他亲哥顾十三气得狠狠扇了他一记后脑勺:“几年不见,还是这么没出息!”
这时,黑马忽然停住了急驰的脚步,劲嘶一声,前蹄高高腾起,眼见顾云臻就要从马背上滚落,顾十八急得冲前几步,顾宣却忽然出声:“成了!”
顾十八定睛一看,只见黑马已收住了奔腾的脚步,从鼻子里喷出几口白气,开始徐缓而安稳地在马场中走着,而顾云臻在马背上直起身来,不停向他们挥手,众人不禁欢声如雷。
顾云臻再骑了几圈才催马回来,神情既骄傲又得意,眼中闪动着比阳光还要灿烂的光芒。顾宣凝望着他,视线仿佛穿过他身后的黄土烟尘,落在很遥远的地方。
顾云臻旋身下马,干净利落,再次赢得满场喝彩。他得意地笑着,轻抚着黑马的脖子。黑马将头在他身上挨挨蹭蹭,眼神十分亲热。
顾云臻抬头望向顾宣,顾宣看着他满头的大汗,眼神微闪,道:“以后好生对待自己的座骑,要知道战场之上,它能救你的性命。”
顾云臻重重点了点头,笑道:“小叔叔,谢谢您。”
顾宣淡淡道:“是你九叔为你寻来的马,你下次去谢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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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的槐树下,顾夫人看着校场中的顾云臻,渐渐地湿了眼眶。
顾六不知何时已走到她身边,他看着远处的顾云臻,感慨万千:“侯爷要是能看到,不知有多高兴……”
顾夫人低下头,泪珠像断了线的珍珠般。良久,她低声道:“云臻出生那一年,阿宣才十岁,爱马如痴,侯爷费尽心思,为他寻来一匹西风原的斑骓马。时间过得好快,转眼就十六年了……”
顾六叹了口气,道:“侯爷对公子真是……”
顾夫人忽然抬起头来,道:“老六。”
“是,夫人。”顾六恭谨应道。
顾夫人望着顾六,道:“你的称呼,还改不过来吗?”
顾六一怔,顾夫人缓缓道:“当今世上,圣上钦封的纪阳侯只有一位,姓顾,名宣,字定——昭。”
“夫人,我……”顾六措手不及,眼神不由有些狼狈。
顾夫人叹道:“老六,我知道你这么多年始终感念着侯爷的恩情。可是,你现如今还是这般称呼,让军中弟兄们听见,他们会作何感想?”
顾六沉默片刻,缓缓道:“公子不过是临时执掌侯府,这爵位迟早得还给小侯爷……”
“老六!”顾夫人断然喝了一声,她从未这样厉声说过话,顾六吓了一跳,不敢再说。
顾夫人看着远处的顾宣和顾云臻,缓缓道:“云臻还年轻,难当重任,阿宣却做得很好。以后,你千万别在云臻面前提起这话。”
顾六垂头听着,低声道:“是。”
顾夫人在侍女们的搀扶下离去,顾六却仍站在原地,许久,他抬起手来,折下了路边的一根棠棣花枝。此时方是初春,棠棣只结出了小小的花骨朵,尚未盛开。顾六凝目看着校场中被众人簇拥着的顾云臻,粗砺的指腹轻搓着那小小的花骨朵,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
“六叔!”
顾云臻转身间看见顾六,开心地向他挥了挥手。顾六把花枝一丢,微笑着迎了上去。随扈们连忙跟上,不知是谁的黑色军靴在那花骨朵上踩过,将它重重地碾入泥土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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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雨连绵,传来黄河决堤的消息,皇帝派人传纪阳侯顾宣入宫。
顾宣到达皇宫时,天刚刚破晓,殿脊鸱吻边缘还挂着一钩残月,旁边几颗闪着微弱光芒的星。顾宣下马时抬头望去,皇宫像盘踞在灰雾中的怪兽,随时准备吞噬走近它的任何一个人。
勤晖殿内灯烛通明,皇帝面带倦意,见顾宣进来,便对苏理廷道:“你和顾侯说吧。”
苏理廷应声是,转向顾宣道:“黄河三处决堤,朝廷需紧急调拨八百万贯救灾。”
顾宣皱眉道:“苏相,你可别告诉我,我要的三百万贯就这样被黄河水给卷走了,我早就向圣上求了这笔钱作军饷的!”
苏理廷苦笑道:“看顾侯说的。这钱本是这个月就要拨到西路军中,户部和兵部都已经出了条陈,可谁也没想到今年桃花汛会来得这么早,黄河它会决堤啊!”
顾宣冷声道:“我不管,没了军饷,凉国人可比黄河水更难对付!”
殿内诸臣不分派系,都觉得十分为难。黄河水灾是当务之急,否则灾民涌入京都,后果不堪设想。可与凉国那场宕时数年的血战更让他们想起来便觉胆战心惊,当时顾显战死,横山失守,敌军旌旗蔽空,危险迫在眉睫。若不是顾宣临危受命,西路军付出惨重代价,将凉国人赶回横山以北,今日在这金銮殿上坐着的说不定早已是蛮夷狄族。而这几年,凉国频岁犯边,若不是有西路军镇着,可就……
皇帝用手指揉着额头,十分苦恼的样子。
户部尚书张宗元举族都在水患之地,他一整夜心力交瘁,一时急昏了头,开口道:“陛下,莫若先从内库拨点银子出来?”
此言一出,皇帝如同被什么锋锐的东西刺了一下,猛地抬头,凌厉的目光盯着张宗元的额头,仿佛想在那里剜出一个洞来。
众臣纷纷低下头,屏息敛气,殿内陷入一片诡异的沉默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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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端立国百余年,极盛时疆域辽阔,国泰民安,威服四海。
那时的端国大军,只需出动一个都护府的兵力,便可将突厥、回纥人打得没有还手之力,躲到极北苦寒之地苟延残喘;那时的中原十三郡,人口有千万户,斗米不过十五钱,府库里穿钱的绳子都烂成了泥。那时的京都,贩夫走卒都穿着丝制的鞋子,四方珍宝引得无数胡商纷沓而来,在这里醉生梦死,甚至在胡肆里日夜吟唱着“此生只做端国人”的诗句。
然而四十多年前,晚年的穆宗皇帝以声色自娱,宠信奸臣,荒废朝纲,军备松驰。幽州节度使石怀光早有反意,趁机起兵。一夜之间,狼烟燃遍北方大地,二十万叛兵以摧枯拉朽的气势直逼京都。穆宗皇帝深夜趿着一只鞋子仓惶出逃,甚至来不及带上皇城中的龙子凤孙。
叛军进城时,今上只有六岁。光化门被叛军攻破时,今上的父王身为渤海郡王,正在城楼上督战,眼见大势已去,派内监白秀急驰回王府,奉着沈妃和今上从安化门急急逃生。
虽然逃得一条性命,可逃亡的路是无比艰辛困苦的。今上小小的年纪便饱尝了颠沛流离、担惊受怕、饥肠饿肚之苦。途中又遭逢几股乱兵,将他们身上的财物洗劫一空。更不幸的是,在一次流民引起的骚乱中,今上的生身母亲沈妃与他们失散,从此再无音信。
三个月后,今上的身边仅余内监白秀与乳娘高氏。
而这时,他们已经衣衫褴褛,身无分文。
白秀和高氏倒是极忠心的。白秀为了保护今上,被乱兵砍断了一条手臂;高氏为了不让小主子饿肚子,挨家挨户向山民乞讨。有时为了抢一点点口粮,高氏甚至像一条疯狗似的与难民撕咬。
及至两年以后,今上经历千辛万苦到了山南,与已被封为雍王的父亲重逢,才终于脱离苦海。
但这时,雍王发现自己的这位长子有些不对劲了。
在招待突厥使臣的国宴上,八岁的今上趁人不注意,将吃剩的糕点藏在宽大的衣袖中,在随众臣躬身行退时却不慎掉了出来,让雍王大大地失了颜面;
勤王义军收复陕南,雍王兴奋若狂,撒出大把铜钱让内侍宫女们抢夺,等他头脑稍稍平静,才发现现场抢得最疯狂的那个人竟是自己的长子;
及至河山光复,雍王身为皇子之首,随威宗至皇陵大祭,告慰李氏祖先。第二日礼部官员来报,祭殿中不见了几只镏金铜炉,威宗尚不当回事,雍王稍作犹豫,去了长子屋中,果然,那几只铜炉赫然在目。
雍王盛怒之下,迁怒于白秀和高氏,要赶二人出府。已被册封为世子的今上伏于雪中苦苦哀求,双目泣血,痛呼“母妃”,这才打动雍王,留下了二人。
雍王痛定思痛,为今上择选了出自清河崔氏、范阳卢氏、太原温氏的三位巨儒为师,又遴选十余位出身簪缨世族、言行举止皆符合贵族风范的少年为陪读。
而苏理廷的长兄苏爕,正是那一批入雍王府陪读的少年之一。
几年之后,他成了今上最亲密的伙伴,甚至可以随着今上自由地出入王府的任何一个角落。
可不过几年,苏燮却一病不起,临终前,今上亲来探望,已瘦得没有人形的苏燮伸出枯柴般的手,拉过苏理廷,喘息着说道:“臣不能再陪世子了,惟有一幼弟,天姿虽不够聪颖,幸有一颗赤子之心,愿能替臣常伴您左右。”
从此,苏理廷便成了今上身边最年轻的陪读。
那一年,他不过十三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