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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意气举(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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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是大朝会,天边刚泛鱼肚白时,宫门外便黑鸦鸦地停满了各色马车。朝廷股肱、宰执重臣们整冠执笏、肃衣列队,鱼贯而入含元殿。
一直称病在家的宰相郑昶由羽林军搀扶着走上石阶,迎头撞上了柳玮。见到郑昶,柳玮捋了捋胡须,讥讽道:“郑相身子大好了?莫若在家养着,也免得圣上为你担忧。”
郑昶板着脸,回击道:“食君之禄、为君分忧。莫令圣上被小人所蒙蔽,才是做臣子的本份,本官岂可有一日松懈。”
两人争斗三十年,实是话不投机半句多,遂不再多说,分列两旁,门生弟子围拥在侧,大殿之中泾渭分明。
不多时苏理廷与顾宣并肩进来,殿中又是一阵寒暄,有心思活络的官员话里话外地刺探着,二人却只是微笑点头。直到御史中丞捧着名册进殿,众官怕被弹劾不合礼仪,殿中这才安静了下去。
“啪!啪!啪!”三声劲响,绯衣内侍手持净鞭开路,皇帝面色阴冷地走了进来。他在御椅中坐定,扫了一眼座下诸臣。众臣跪伏下去,齐声称颂:“圣躬万福!”
“万——福?”皇帝听着这话,只觉说不出的刺心,“朕倒是想万福、想万安,可你们一个个,谁让朕安心了?”
这话说得甚是诛心,所有人惊得齐声道:“臣等不敢!”
“不敢?”皇帝抓起大理寺呈上来的折子往銮台下甩,厉声道,“我看你们一个个胆子大得很啊!”
他站起来,在銮台上急速地来回走了数圈,犹不能遏止心中的怒意:“你们素日里争斗,朕睁只眼闭只眼,只要你们恪尽职守、体忠为国,也就罢了。可没想到……一千万贯!一千万贯啊!江南三年的贡赋,就这样被老鼠吃了!被水淹了!被火烧了!”
他想起那一千万贯就是剜心似的疼痛,捂着胸口跌坐回龙椅中。霍小仙急步奔上銮台:“陛下!”众臣吓得屁滚尿流地围拥过来,皇帝面色铁青地连连挥手:“滚开滚开!”
霍小仙伸掌在皇帝胸口推揉了一阵,皇帝这才觉得舒服了些。他睁开眼,见霍小仙满面担忧地看着自己,不禁长叹一声:“罢罢罢,于卿,念吧。”
大理寺卿于琰上前,朗声道:“三司奉诏,彻查兵器司账册遗失一案。据文史馆书吏和守卫供认:去年春天多雨潮湿,且鼠灾为患,他们曾将账册搬出来晒过一回、清理了一回老鼠的粪便;去冬天干物燥,有书吏值守时打翻了烛台,引起了一场小小的火灾,他们怕将重要文档烧毁了,也曾搬动过一回,所幸火灾不大,很快就扑灭了,所以未曾惊动羽林军。只是这样一来,所有人都说不清楚账册究竟是何时遗失了的,这实是一笔无头账。故臣只能依律按‘值守不力、鼠损火耗’结案,当值守卫和书吏判流刑,发配崖州,以儆效尤。至于相关官员贪黩一事,因账册遗失,查无实证,无罪开释。”
于琰略带嘶哑的声音回旋在殿内,诸臣皆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却又在内心深处觉得荒诞可笑,面上不免带了些出来。有的人嘴角控制不住地抽搐,怕被皇帝看见,都深伏于地,不敢抬头。
皇帝面无表情地看着座下那一片黑鸦鸦匍匐在地的重臣,他们头上戴着的进贤冠、背上绣着的飞禽走兽,就像一团团蝇影般在他眼前晃动,他只觉说不出的刺眼,浓重的疲倦感自骨子里面涌上来。
他忽然间觉得,自己这一辈子,从来就没有安生过。
“石冀之乱”时,他才六岁。一夜之间,狼烟燃遍北方大地,二十万叛兵以摧枯拉朽的气势直逼京都。他的曾祖父——穆宗皇帝深夜趿着一只鞋子仓惶出逃,甚至来不及带上皇城中的龙子凤孙。
他小小年纪便饱尝了颠沛流离、担惊受怕、饥肠饿肚之苦。
令他一生都无法释怀的是,在一次流民引起的骚乱中,他的母妃为了引开追兵,与他失散,从此再无音讯。其后的日子,他无数次从噩梦中醒来,却再也没有母妃温柔地抱住他,在他耳边低低地唱着江南小调。
只有那噩梦一直如毒蛇般死死缠绕着他。永远缀在身后的催命阎罗一般的马蹄声和粗野的狂笑声,饥饿而血红的眼睛、尖叫着四散奔逃的人流、倒毙在路边的恶臭尸体。逃亡的路上,乳娘高氏像野兽一样与流民撕咬、抢下一口吃食,内侍白秀在疯狂而混乱的人潮中死死地把他护在身下,为此还付出了一条胳膊,赖着这二人,他才得以在乱世中幸存。否则早已像那些倒毙在路边的幼童一般,仅余一副被野兽啃得支离破碎的尸骨。
及至逃到山南,与已被封为雍王的父王重逢,他仍时不时像一只受了惊的兔子,半夜睁开双眼,凄惶地打量着冰冷的、黑漆漆的行宫。
没有人再提起那个在战火中失去了音讯的沈妃。再后来,高氏和白秀也不在了,他也终于走上了这个高高的御座。
可这天下,从不让他有片刻安宁。
只因为父王收到皇祖父薨逝的消息后急忧攻心,暴病而亡,便给他的帝王之路蒙上了一层浓重的阴霾,也给后来的“七王之乱”埋下了祸根。
虽然李太师等内阁重臣拿出了皇祖父的遗诏,指明父王乃承继大统之人,且证实皇祖父薨逝在前、父王猝死在后,但那帮如狼似虎的王叔们没有善罢干休,他们甚至咆哮朝堂,直言“兄终弟及”,到后来,连“弑父杀祖”这种话都被他们嚷嚷了出来。
所幸他当年从军的经历,让他得到了永兴军的支持,再加上李太师等人的拥护,他终于控制住京都局势,登上了皇位。
可皇祖父晚年对一众王叔的纵容,养肥了他们的胃口、养大了他们的心。他的皇位还没有坐热,便爆发了“七王之乱”。
——为了平定七王之乱,他不得不眼睁睁看着各路帅府坐大,从此雄踞一方,尾大不掉。其中的顾家更是拥兵二十万,让他每一想起,便食不知味、夜不能寐。
——为了平定七王之乱,他不得不向世家贵族示好,之后又为了钳制权力过于膨胀的世家豪门,被迫玩上了平衡之术,将郑昶召入内阁,与柳玮相斗。即使知道两党相争使朝廷分裂,政令寸步难行,他也只能争一只眼闭一只眼。
十八年来,这含元殿冰冷的龙椅硌得他惶然不安,千疮百孔的大端王朝让他目不交睫、心力交瘁。登基之初,他是那般踌躇满志,可一次又一次的叛乱、一场又一场的朝廷党争,让他的雄心壮志付之流水。
该怨谁呢?
交到他手上的,就是这么一个内忧外患、日渐腐朽的端王朝。
围在他身侧的朝廷肱股、社稷柱石,就是这些令人憎厌却又无法连根拔起的门阀朋党!
束缚住他的手脚,让他不能大刀阔斧肃清朝政的,便是顾家、李家、田家这些个看着低眉顺目、实则虎视眈眈的各路藩帅!
于琰仍在不慌不忙地宣读着结案状词,似乎是要安抚皇帝的情绪,他的语调柔和平缓了一些:“至于小纪阳侯顾云臻受贿一事,现已查明,韩晏当日饮多了酒,一时眼花,确实将汗巾看成了银票,所以秦如海并无向顾云臻行贿,而顾云臻也未有徇私枉法,三人均不入罪论处,无罪开释、官复原职。”
读罢,于琰将结案状一卷,恭恭敬敬地奉到皇帝面前。皇帝看都不看,恹恹地挥了挥手。霍小仙捧了玉玺过来,在结案状上沉沉地盖下御宝。
众臣心中喜笑颜开,知道这场风波又在大家的齐心协力下安然度过了。他们在郑昶和柳玮的带领下,深伏于地、齐颂圣君英明。这一声“圣躬万福”叫得比之前响亮了数分,声震屋顶。
郑昶在门生的搀扶下站起来,行动间对上柳玮的视线,二人同时泛出抑制不住的得意之情。
顾宣站在武将首位,看着这二人间的暗流汹涌,嘴角噙着一丝意蕴不明的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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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牢房的小窗望出去,能看见监狱高墙上纵横交错的狼牙铁刺。顾云臻抱膝而坐,呆呆的望着那一根根狼牙铁刺,神色漠然。他这般提不起精神已有数日,宋怀素也不搭理他,任他如行尸走肉般在牢房中晃荡。
这一日,也不知是什么时辰,宋怀素忽然放下了笔,倾耳凝听着什么。顾云臻也惊得抬起头。
那是杂沓的、自远而近的脚步声,来者显然非止一人。
宋怀素站了起来,卷起一本书重重砸在顾云臻的头顶,恨铁不成钢地说道:“笨小子!出去以后,再有什么事情,可得多长几个心眼!”
“出去?”顾云臻喃喃道。
宋怀素整了整衣袍,看着狱道尽头捧着黄色卷轴行来的数人,脸上有着锋芒尽出的笑容:“十四年了,也是时候出去了!”
数名绯衣内侍手捧黄绫卷轴钻进栅栏中,肃声道:“宋怀素、顾云臻接旨!”
内侍尖细而悠长的声音在牢房内久久回旋。顾云臻怔怔地听着,这么大的案子,涉案金额如此之巨,牵连如此之广,真的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他迷迷糊糊地随着宋怀素叩首谢恩,又迷迷糊糊地随着众人出了天牢,在易狱官谀媚的笑容下走向石阶,走向那一道隔绝自由的铁门。
天牢甬道的另一侧,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响起。随着火把由远而近,数十名因兵器司账册案而入狱的官员也在宣旨内侍的引领下走了出来,当先两位正是韩晏和秦如海。
他们虽然形容有些狼狈,神情却极为愉畅。他们并肩而行、高声交谈,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不知情的只怕还以为这是一对至交同袍,刚刚携手杀敌、凯旋归来。
看见站在石阶口的顾云臻,秦如海更是乐得脸上像绽开了一朵花儿:“哟——这不是小侯爷吗?可清减了不少啊,真是不好意思嘞,让您受罪了!”
他话说得热络而体贴,眼中却充满着讥诮与不屑。
这笑容仿佛一把利刃,狠狠刺入了顾云臻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