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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意气举(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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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牢外的雨下得更密了,从窗沿渗进来,“啪嗒、啪嗒……”,一滴滴打在顾云臻所睡的稻草堆上。他却毫不在意,挠心挠肺地蹲在宋怀素身旁,似有满腔的话想说,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他蹲得双腿发麻,宋怀素才终于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坐了起来,道:“早点还没送来?”
“已经送来了,见您睡着,也没敢叫醒您。”顾云臻忙殷勤地端来早点。
宋怀素吃得甚香,顾云臻见他意犹未尽,连忙将自己的那一份也奉给了他。宋怀素倒是不客气,统统笑纳。吃罢,他站起身,在石室中慢慢地踱着步子,不时用五指轻梳着头发,左手则捏成拳,轻轻地叩着腰部。那姿态和神情,不像是在天牢,倒像在自家鸟语花香的庭院之中俯仰天地、悠然自得。
顾云臻看着他,想起他在这逼仄阴暗的天牢里一呆就是十几年,若非有过人的坚毅和本事,只怕早就像严辅成一样撞死在石壁前,更遑论还能对朝堂了如指掌,令狱官对他敬若神明。
他油然而生敬佩之意,走到宋怀素面前,双膝跪下,正式行了大礼:“熙州府顾云臻,拜见宋先生。”
宋怀素避开身子,淡淡道:“别介,老夫可当不起。”
“先生与先父乃至交好友,晚辈曾听先父提起过,今日得见先生风采,实是有幸之至。”
“哦?”宋怀素慢条斯理地说道,“你这么一说,老夫倒想起来了,当日明永曾向老夫夸口,道他顾家有后,定要悉心栽培,以成骐骥。看来你就是这匹良驹了?”
顾云臻满面羞惭,低下头道:“是晚辈行事不谨,遭贼人陷害,想求先生指点。”
“指点?”宋怀素神情复杂,盯着顾云臻的后脑勺沉吟了许久,才返回案几前坐下,道,“说吧,你的案子究竟怎么回事?”
顾云臻忙将自兵部查账至案发当日所发生的一切,前前后后、详详细细地说了,只略去了琵琶川一段,毕竟这件事干系太大,且他告别姜媚时摸过靴筒,当时银票尚在。宋怀素微阖着双眼,听完他的讲述,并没有说话,良久,方睁开眼睛道:“你自己说说,问题出在何处?”
顾云臻已颠来倒去地想了很多天,认真分析道:“晚辈回到暖阁时,银票尚在靴筒内。谭魁谭大人叫众同僚轮流来敬酒,当时晚辈喝醉了,倒在阿兰身上。再后来,阿兰叫她的婢女用马车送晚辈回家。大门上是管家接了,和两个小子一同将晚辈送回起舞堂的。起舞堂素日只有十八叔和负责洒扫的小子阿枫,第二日早上起来晚辈就直接入宫了,再未接触过旁人。”
他扳着手指头,道:“管家和十八叔是万万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情的,所以有嫌疑偷走银票的人应该是:阿兰、她的婢女、大门上的两个小子还有阿枫……”
说了这么一大段,未见宋怀素有何反应,他疑惑地抬起头,只见宋怀素坐在案几后,环抱着手臂,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那种目光,就像是管家每次看到他那个痴傻的儿子一般,写满了失望和不忍卒睹。
顾云臻心中一沉,不知道哪里说错了。他挠了挠头,忽地灵光一闪,兴奋地一拍手掌:“若是找不出偷银票的人,还有一个法子。那日虽是夜间,晚辈却将几张银票上的押花印记看得清清楚楚,可以原样画出来,这种押花印记在钱庄中都存有底版,查一查便知道是谁拿到钱庄兑现的……”
话未说完,一物凌空飞来,重重砸在他的头上。顾云臻“啊”地抱住额头,躲闪间,宋怀素已拿起身旁的书册劈头盖脑地砸过来,边砸边骂:“顾显一世英明,怎么就生出你这么个蠢笨如驴的家伙!真真气死我了!教?怎么教?朽木岂可雕也!”
顾云臻抱着头左躲右闪,想不明白自己究竟说错了什么。宋怀素砸得手累了,方泄了些气。他瞪了顾云臻一眼,叹道:“老夫真是给自己挖了个坑!怎么就会答应指点你这头笨驴!”
顾云臻闷闷道:“晚辈愚笨,先生有话请说。”
宋怀素恨恨道:“账册查阅有严格的规章手续,从文史馆出来需借阅者和值守书吏共同开验签名,归还时也需双方共同点验封存,根本不关你这个小侯爷的事!当初是谁提议让你搬运账册的?”
“是柳相,说晚辈力气大,搬运起来速度会更快,也能免账册经过无关人等之手。”
“好。那我问你,据你所述,当日聚饮,谭魁、韩晏、秦如海三人都出席了。他们三人分别是何出身,履历如何,座师是谁?”
顾云臻茫然地摇了摇头。
“我再来问你,兵器司账册一案,导火索是什么?又是谁闹到御前,要求户部兵部联合查账?”
“……”
宋怀素不禁以手扶额,哀叹道:“老夫教不了你,你自求多福吧。”说罢挑亮了油灯,拿起书册,再没有看上顾云臻一眼。
顾云臻满头雾水,不敢再问,只得蹲在草堆上,将宋怀素的话掰碎了又掰碎,出神地想了一会儿,隐有所悟。他走到宋怀素身前,顿首叩下:“晚辈愚鲁,只知习文练武,从未有人教过我这些,还请先生不吝赐教。”
宋怀素盯着他看了片刻,嘴里嘟囔了一句:“……也不知怎么教的……”
他无奈地放下手中的书,耐着性子道:“谭魁和秦如海均是建安三年的进士,当年的主考官是郑昶。而韩晏乃颍川望族出身,其祖父在威宗朝曾两度入阁拜相,所以他没有参加过科举,是凭荫入仕。”
顾云臻如醍醐灌顶,霎时间全明白过来,喃喃道:“韩晏凭荫入仕,当是柳相一派。而谭魁和秦如海科举出身,是郑相的门生。他们势同水火,怎么可能做到毫无芥蒂地去春风阁聚饮?那日……那日分明就是一个陷阱!”
“也不是笨到不可救药嘛。”宋怀素讥讽道。
顾云臻脑中逐渐清醒,许多被他忽视了的细节此刻全部浮现眼前,那般鲜明:“柳相叫我搬运账册,就是想拖我下水;谭魁说请同僚聚饮,目的是要构陷我。什么韩晏见到我收了银票、什么秦如海抵死不认,都是他们双方想好了的圈套!只为把我拉进来,把水搅浑,让账册丢失变成一桩无头案……关键根本不在于银票是何时不见了的……查账伊始,我就该有警惕,抱病也好、告假也罢,我应该离得远远的……”
他心中好生后悔,小叔叔曾千叮咛万嘱咐,要自己小心郑柳争斗,不要被人算计了。可自己却把他的话当成耳边风,毫无政局敏感性,落入陷阱浑然不知。
他懊丧欲死,猛然间“啊”地大叫,“咚!咚!咚!”,额头重重地撞上了面前的石墙。
宋怀素皱了皱眉头,甩袖怒道:“只知道撞墙!一边去!别打扰老夫看书!”
顾云臻颓然而倒,呆呆地坐在稻草上,望着小窗外那一方天空,再也说不出半句话来。
雨渐渐地止了。细碎的阳光自小窗外投进来,照在稻草上,光柱中央,尘土翩然而卷,顾云臻怔怔地看着这光柱,忽然间开了口。
“宋先生,他们不是分别攀附于郑柳二相吗?向来结为朋党、排除异己。为何这次联起手来了?”
宋怀素一怔,旋即赞许地点了点头。他放下手中书册,斟酌了片刻,缓缓道:“郑柳之争,要从三十多年前说起。当时,威宗为选拔人才,加恩开了贤良方正科。郑昶为进士出身,却未能进入翰林院,于是参加了这次贤良方正科的考试。他洋洋洒洒地写出了对于时政的见解,深得当时的主考官李良的欣赏,将他录为优等,眼见仕途一片光明。
“谁知柳玮却横插了一杠。他是柳太师的孙子,凭荫入仕,本身又才识渊博,一直以来认为科举有弊端,对这些出身寒微的进士看不顺眼,便对威宗说:李良曾在江南为官,当时的书办是郑昶的表舅,这中间只怕有猫腻,威宗便将郑昶的升迁给搁下了。自此,郑昶和柳玮便结下了仇怨。
“郑昶其人是非常有才干的,圣上登基之后,十分赏识他,不久便将他招入内阁。从此,郑柳二人各树朋党,互相倾轧,将朝中搅得乌烟瘴气。
“但这二人在争斗的过程中逐渐发现,若是有了贪腐渎职、循私枉法之事,只要往党争上面靠,圣上的处罚便会轻很多,甚至只是将犯事官员调任了事。圣上本意是为了维持朝堂的平衡和稳定,却被奸人钻了空子。于是这二人便有意无意地在朝中大肆争斗倾轧,背地里却贪污腐败,无所不用其极。
“兵器司历来是块肥肉,这些年兵部和户部的人不知道换了多少茬,郑柳二相在中间都伸过手,双方也一直保持着一份默契,毕竟清查起来,两方的人都脱不了干系。
“谁知到了今春,安庆兵因为军饷的事情哗乱,安庆军指挥使知道自己即使镇压下了兵变,也逃不了凌迟之罪,遂将一本账册交给了亲信。亲信逃到京都,找上郑柳二相,求他们出手相救。可圣上震怒之下,还是将指挥使全家男丁都问了斩。那亲信见二相食言,一怒之下持账册告到了大理寺,说这些年来安庆军报上来的兵器耗费大多数是空额,朝廷拨下去的银钱被郑柳二相和指挥使三方私下瓜分了。郑柳自然是不认账,二人吵闹得非常激烈,都把责任推给对方。圣上震怒,这才下令联合查账。”
“唉——”他长叹一声,“本来这是绝佳的机会,不但能扳倒郑柳二人,还能铲除他们的党羽,可惜又被他们把水给搅浑了。眼下账册遗失,证据全无,牵连进来的官员越多,圣上便会越谨慎。你看着吧,这件事最后还是会不了了之,所以你也不要太担心,你的案子铁定不会有事的。我估摸着,最终会以‘查无实据’来定案。”
顾云臻怔怔地听着,胸口越来越堵得慌。听了宋怀素最后一句话,他殊无欢喜之意,喃喃道:“把持朝政,挟制君王,朝为亲友,暮为仇雠,利同则合,势败则分……可是,宋先生,他们不都是饱读圣贤书的士大夫吗?为何……为何会做出这些事情?”
宋怀素仿佛听到了天下间最可笑的笑话,仰起头来“哈”地笑了一声。
顾云臻愤愤道:“难道圣上就从来没有认清他们的真面目?”
“咱们的圣上算得比谁都精……”宋怀素冷冷笑着,“他有更大的隐忧,不妥协,还能怎么办?”
“算计、妥协,妥协、算计……”顾云臻激动地站了起来,“圣上为何要这样做?他到底在怕什么?”
宋怀素骇然望着顾云臻,似在看着一个从未见过的怪物。良久,他放下书册,眸光闪烁,缓缓道:“你真的不知道,圣上最怕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