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3、意气举(下) ...
-
含元殿。
山呼般的万岁声散去后,皇帝才调整好了情绪。他清了清嗓子,看着丹墀下的众臣,怀着一丝暗搓搓的得意,缓缓道:“大理寺在此次审案过程中清理过往案卷,于‘鲁王观星’一案中发现若干疑点,重审证人,查明前参知政事宋怀素实是冤屈。从即日起,宋怀素无罪开释。”
饶是过去了十余年,乍听到“宋怀素”这个名字,众臣仍大为悸动。柳郑二人愕然相顾,柳玮嘴唇翕动,正欲出言反对,可视线掠过大理寺卿手中的案卷,只得又咽了回去。苏理廷则迅速低下头,掩饰眸中一闪而过的犀利之色。
皇帝欣赏着众人惊愕慌乱的神情,续道:“宋怀素学识渊博,乃干练任事之臣。朝中正是用人之际,命其为翰林学士、太学主讲、参知政事,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这便是直接宣宋怀素入内阁为相了。
殿中顿时响起了“嗡嗡”的议论声,御史中丞连敲几回铜罄,都不能阻止众人的情绪。
如同冰下的潜流冲破了关闸,皇帝轻描淡写的几句话,永安朝的政局便发生了急遽的变化。所有人均在心中暗自揣测,宋怀素的东山再起将给朝局带来怎样的变数。
“宣——宋怀素,顾云臻等觐见!”
“宣——”
内侍们一关关地传递着旨意,殿中之人各怀心思,引颈相望,等待着那个十四年未见天日的面容重现世间。
一个着淡紫色官服的身影出现在宫门前,他缓步行来,穿过白玉石广场,脚步从容地登上石阶。他虽然苍老了许多,但眼神仍如十多年前般炯炯有神。他的目光自众人身上掠过,平静无波,只在看到某个同样平静的面容时,两人微不可察地会心一笑。
此时晨雾未散,天仍阴霾,含元殿的琉璃飞檐在铁灰色的天幕衬托下,如一只展翅欲飞的雄鹰。
****
“臣宋怀素,参见吾皇陛下,圣躬万安!”
“宋卿平身吧。”皇帝和颜悦色地看着宋怀素,仿佛隔绝在二人中间的十几年光阴根本不曾存在过,也仿佛全然忘却了,当年正是自己忌惮面前这人的才华和威望,而任由柳郑二人罗织罪名、构陷同僚。
“怀素啊,多年未见,你这身子骨看上去比朕还要硬朗一些。”
“臣今日重见圣颜,实乃皇恩浩荡。幸见陛下龙体安康,尤胜往昔,此乃我大端之福,万民之福!”
君臣对答完毕,众臣便轮番上来向宋怀素见礼,柳玮和郑昶更是把着宋怀素的双臂爽朗大笑。
就在这一片热闹之中,从天牢中放出来的官员们蹑手蹑脚地走进了大殿。他们如同被大雨打湿了的鹌鹑,缩着肩跪在地上,面色苍白,毫无出狱后的欢畅和欣愉。
郑昶谈笑间看得清楚,心中一惊,向秦如海投来征询的目光。秦如海却如丧考妣,额头上的汗珠大粒大粒往外迸。郑昶心头掠过一丝阴影,想不明白究竟出了什么变故。
殿中嘈杂声慢慢地静了下去,皇帝也觉察到了异样。他想了片刻才明白是何缘故,眉头微皱,问道:“小纪阳侯呢?”
传旨内侍的额头上沁出了冷汗,不知道该如何答话。皇帝沉下脸道:“怎么?谁给他上了刑吗?”
传旨内侍吓得跪倒在地:“回陛下,小、小纪阳侯并无受刑,奴才们传了旨,可、可是……”他说得磕磕绊绊,今日之事,实是他传旨十余年来从未遇到过的,他一时间都不知道该怎样措辞。
满殿的目光都投在他身上,顾宣的眉头渐渐地皱了起来。
传旨内侍磕磕巴巴地说了下去:“小、小纪阳侯说,圣恩浩荡,令他想明白了很多事情。先……先前他因年少无知,畏罪惧法,有所欺瞒。韩晏所述,他收受秦如海贿赂、从而让秦如海钻了空子、偷匿账册一事,并无虚假。如今他知道错了,还请陛下发回三司重审,以正朝……朝纲……”
随着他的话语,顾宣清俊的面容上露出震惊和凝重之色,修长的手指也捏紧了朝笏。殿中则死一般的寂静,连一根针掉在地上仿佛也能听见。所有人都张大了嘴,脑中一片茫然。
过了许久,他们才明白过来这番话是什么意思。“嗡——”惊讶声、责骂声、愤怒声冲破了殿顶。御史中丞则呆呆地站在一旁,忘了敲响维持朝堂风纪的铜罄。
皇帝正接过内侍端上来的参茶,刚饮了半口,听了传旨内侍的话,胸口浊气往上翻涌,生生呛出一长串咳嗽来。
郑昶惊愕得无以复加,反应过来后连声道:“荒唐!荒唐!黄口小儿,把朝政当成了顽童的游戏不成?之前抵死不认,现在又胡乱攀咬。不可信!不可信!”
他推开搀扶着自己的门生,大步向前,声如宏钟:“陛下,顾云臻行事不谨、反复无常,视法纪如无物,不堪重任,臣请陛下革去其爵位,贬谪为民!”
皇帝此刻脑中却异乎寻常的清醒,口中缓缓道:“云臻这孩子,确实太不懂事了。”
群臣没有听出皇帝那微妙的语气,纷纷开口。
“就是!”
“岂有此理!”
“不可信!不必理会!”
就在一片群情激愤之中,宋怀素忽然淡淡地清了清嗓子,殿中慢慢安静下来。
“宋卿有何话,不妨奏来。”皇帝和声道。
宋怀素慢条斯理地扫了一眼众臣,朗声道:“顾小侯爷请这位公公回话之时,微臣正在旁边,听得清清楚楚。小侯爷说,他有过目不忘之本领。当日收到银票后,他本想在第二日找个没人的地方还给秦主事的,所以秦主事凑上来撞翻他手中的账册时,他并未当场发作。只是捡账册时他扫了一眼,记得当日秦主事抱过去的分别是建安三年全年、建安八年冬月、长泰三年新旦至端午、长泰四年秋月的账册,陛下可问一问于大人,遗失的账册,是否就是这些?”
此言一出,满殿寂然。
大理寺卿于琰哆哆嗦嗦地将案卷展开,看罢,他面上神情复杂莫名,不敢看郑柳二人的眼色,只缓缓地点了点头:“正——是。”
郑昶只觉全身的血都往脑袋里冲,身子摇晃了两下,眼前一黑,仆倒在地。
****
“为何要这么做?”
顾宣站在牢室的粗木栅栏外,冷冷地盯着顾云臻。
顾云臻叩下头去:“都是侄儿的错,还请您原谅。”
顾宣厉声道:“我问你,为何要这么做?”
顾云臻嘴唇紧抿成一线,并不作答。
“我好不容易说通大理寺,你只要老老实实出去就行了,可你倒好,来这一出。你这一认罪不打紧,把满朝文武得罪了个一干二净!如今弹劾你的折子堆满了陛下案头。人人都说你‘性情反复,信口开河,胡乱攀咬,难当重任’,都恳请陛下革去你的爵位,将你贬谪为民!”
顾云臻仍旧一言不发。
顾宣讥讽道:“你可真了不起啊。我大端开国以来,能以一己之力将满朝文武得罪殆净的人,只有你顾——云——臻!”
顾云臻低垂着头,顾宣没得到答复,气得提高了音量:“你有勇气翻案首告,就没胆量给我一个交代吗?”
顾云臻沉默片刻,终于抬起头,凝望着顾宣,缓缓开了口。
“小叔叔,我四岁的时候,不小心打碎了薛家姑姑送给四叔的玉镯子,我怕四叔责骂,把碎镯子藏了起来。四叔翻遍整个侯府都没能找到,还和薛家姑姑大吵了一架。您发现我神色有异,把我拎到园子里,从井口吊下去,我吓得大哭,可仍然不敢说出真相。是大姑姑赶来救下我,她告诉我:男子汉大丈夫,应该有所担当,做过的事情就要负责,万不可因为怕被惩罚而推诿撒谎。我听了你们的话,说出了事实,虽然被四叔揍了一顿,可他和薛家姑姑也重归于好。虽然……虽然四叔后来战死沙场,但至少他和薛家姑姑之间没有留下什么抱憾终生的误会。”
顾宣脸色阴沉地听着,自齿间迸出几个字:“幼稚!荒唐!你四叔若是泉下有知,宁愿当初薛家娘子就那样弃他而去,也好过她现在独守青灯古佛,做一个未过门的活寡妇!”
“薛家姑姑既与四叔两情相悦、终生相许,自然这一辈子心中就只有四叔一个人。青灯古佛虽然清苦,总好过将就苟且地嫁给他人,过行尸走肉般的日子!”
“一辈子?”顾宣好似听到了什么笑话,“你小小年纪又知道什么是一辈子?等你再过上十年、二十年,你就不会是这样的想法!”
顾云臻轻声道:“我是不知道什么是一辈子。我只知道,既然心中有了一个人,就希望这一辈子只有她一个人。她死了也好,嫁给别人了也罢,总而言之,我心中只有她一个……”说着,他脸上不自禁地露出温柔之色。
顾宣眼神一颤,竟有些许狼狈:“我现在没时间跟你掰扯这些!我再来问你,你为何要如此随性妄为,置大局于不顾?”
“大局?”顾云臻愤愤抬头,“小叔叔,你总是教导我要顾全大局,可侄儿怎么也想不明白,他们这样结党营私、贪腐肮脏,却总能逃过应有的惩罚。难道我们要顾全的大局,就是这样的大局吗?”
“侄儿不懂什么朝堂险恶,更不懂这些勾心斗角的事情。我很后悔当初没有听您的话,致有今日之祸。可侄儿若是就这么不明不白、不清不楚地出去了,不管别人怎么想,侄儿自己就会瞧不起自己。”
顾宣盯着他,冷冷道:“你以为你这样做就能心安理得了?你可知道,你娘她……”
“娘怎么了?”顾云臻惊得面色煞白,他一跃而起,握住栅栏,连串急问,“小叔叔,娘怎么了?她怎么了?”
“你娘得知你认罪的消息,就病倒在床上,到现在都没有起来。你头脑发热、肆意妄为之前,有没有想过你娘,有没有想过顾家?”
“娘……”
顾云臻颤抖着双唇,踉跄着退后几步,喉头哽咽数下,抱头蹲在地上,放声大哭:“娘,孩儿不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