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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再相会(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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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云臻在别院墙头遥遥看到顾宣拥着其华看荷听雨,只祈求是自己先前认错了人,游过湖来时心情十分矛盾,既盼是她,又怕是她。此刻听着这在梦中千萦万迴的声音,看着这万万不会认错的眉眼,身上的水珠化作了寒冷的冰柱,将他一分分冻僵。
他牙关打颤,缓缓说道:“先前失、失礼,现特地来给……给您赔礼道歉,望您莫、莫怪……”
其华默然片刻,涩声笑道:“大侄子这话就见外了。你叔叔说,这段日子全赖你代他分理军务,说起来还要多谢你呢。只是现在你叔叔不在,我也不好留你吃茶,你看……”
顾云臻盯着她,颤声道:“您、您不留我吃茶,便是生气了。”
其华只得勉强笑道:“说笑了。”说罢转身去拿案上的茶壶。她一转身,顾云臻看见她颈后那颗小小黑痣,再无怀疑,心中轰雷似地炸响,哽咽了数下才唤出来:“其华……”
其华身子一颤,她正在倒茶,茶水像断了线的珍珠般飘落在桌面,怎么也没有办法倒入杯中。她费尽全身力气才让自己镇定下来,掩饰地笑了笑,正要开口,却听得顾云臻在一步一步走向自己,颤声问道:“其华,真的是你,为什么?”
为什么?
他问得如此的不可置信和绝望。
咚!茶杯掉落在桌面,骨碌滚了几下。茶水顺着桌沿成串滴下,打湿了其华的绣花鞋。
其华心中翻江倒海,她正要不管不顾地转身,刚抬起头,目光掠过一边的黑漆雕花木窗,身形便生生地定在了原处。
那一夜,她正是从这里悄悄地爬上水榭的二楼。
那一夜,她将初夏端来的饭菜撒入湖中,将屋中能砸的东西都砸得稀巴烂,然后装成精疲力竭地睡去。
等了许久,终于听到竹篙划破水面的声音。趁着那个顾七进了屋子与顾宣说话,她跳出窗户,猫着腰溜到水榭的西面。一艘小船正停在水面,舟中空无一人。她在心中叫声谢天谢地,蹑手蹑脚地上了船。马叔教过她撑船的要领,她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便将船撑离水榭,向对岸划去。
本以为这样便可以逃离狼窟,可是船到湖心,水便“咕咚咕咚”地自木板底部冒上来。船下沉得很快,她没有慌乱,深深吸了口气,耸身纵入水中。可她万万没有想到,这小小的一方湖水,碧绿幽静的波面下竟有着噬人的机关。
起始,脚被什么缠住,其华只当是水草,俯身去扯,那“水草”却将她缓慢而有力地往湖底拖,她用悄悄藏在身上的碎瓦片去割那“水草”,才发现那是用牛皮制成的绳索。
要用碎瓦片割断牛皮索是何等艰难,慌乱之中,她呛了几口水。所幸很快另一只脚便触到了湖底。她倾尽全力足尖一点,将身子向上浮去。好不容易露出半个身子,深吸了一口气,又被那牛皮索往下拉扯。
如此数番沉浮,她筋疲力尽,方才割断了那牛皮索。
此时她已呛了几回水,几乎就要窒息而死。而那牛皮索上还悬着倒钩,脚脖子上传来钻心的剧痛,自己都能闻到水中飘散开来的血腥味。
沉浮间回头,水榭前顾宣颀长的身影抱臂而立,静静看着她在生死一线间挣扎。
她心念电转,奋力游到岸边,眼见柳树后果然冒出两名守卫,便飞快地折了芦苇,返身往湖中心游。
透心凉的湖水之中,她吹响了芦苇叶子,尖锐的声音穿破浓郁的黑夜。而吹的节奏,正是那日在青霞山山顶上,她吹响胡笳向老鹰示警时的调子。
她在内心祈求着云臻能听到这声音,赶来相救。
可不一会儿,顾宣便跳入了湖中,向她游来。
她将碎瓦片藏于掌心,装作力竭的样子,轻飘飘地往水底沉去。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即将失去知觉时,头皮一紧,被顾宣扯着往上升去。
她勉力睁开双眼,头顶上方,顾宣正揪着她的头发奋力劈水,宛如一只展翅的大鸟。她腰肢劲扭,身子倏地飘高数尺,手往前送,碎瓦片悄无声息地刺入了他腰间。
顾宣冷哼了一声,脚往后扬,重重踢中了她的下巴。剧痛刺激得她化身成了野兽,抱着他的脚后跟狠狠地咬了下去。
他闷哼着抽出脚,冲着她胸窝就是狠狠一踹,这一踹显然带上了内力,她吐出几口鲜血,再也无力凫水,身躯渐渐地往下沉。
顾宣转过身子,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在水面沉沉浮浮,看着她无力地举起双手、一口又一口地呛进湖水,直到她意识将要彻底丧失之际,他才将她拖出水面,“哗喇”一声跃上水榭。
他将湿漉漉的她拖过几道门槛,像丢弃破布似的,随意地往屋子中央一丢。
肺里都是火辣辣的积水,她趴在地上拼命地咳嗽,吐着吐着,见顾宣正按着腰间伤口,脸上浮现一丝痛楚的神色,她不禁得意大笑。
虽然没能逃走,但终于刺伤了他,扳回一城。
而顾宣则站在门口,冷冰冰地看着她。
四肢百骸软绵绵的,提不起一丝力气,而被倒钩割伤的脚踝更是钻心似的疼痛。屋子里没有吃的,铜台上的红烛也早已变成冰冷冷的烛泪,所有摆设都已被她砸得粉碎,若不是陪嫁来的箱子还摆在屋角,根本看不出这曾是一间喜房。
她踉踉跄跄地扑到屋角,打开最上面的箱子,取出一个白色的小瓷瓶。这个小瓷瓶与送给云臻——成亲那夜,她才知他叫云臻——的那个瓶子是一对儿。
当初她磨制“止血生肌粉”,装了两瓶,一瓶送给了云臻,一瓶留着以备不时之需。她抽开瓶塞,将药粉洒在了脚踝伤口处。
一直站在门口的顾宣,看见她手中瓷瓶,似乎猛地变了脸色,一步步向她走来。
她握着瓷瓶,抬头恶狠狠地盯着他。
他指着瓷瓶,冷冷问:“这是什么?”
伤口越来越痛,纵然洒了“止血生肌粉”仍然不见好转,她撑着最后一分神智,傲然瞪着他:“我不会寻死,我要活着,活着让云臻知道你的恶行,知道你是如何偷梁换柱,李代桃僵的!”
顾宣踏前一步,喝问:“我问你,这是什么?!”
伤口还是越来越痛,这种疼痛仿佛岩熔般一寸寸地吞蚀着她的肌肤。她眼前一阵黑晕,但仍紧紧地握着瓷瓶:“这是我自己调配的药粉,难道……你也要抢走……”
话未说完,她直直地向前栽倒下去。
彻底晕过去之前,她依稀看到顾宣朝着自己扑过来。
不知昏迷了多久,她醒了过来。
或许是在水中耗费过巨,她仿佛大病了一场,刚苏醒时还是昏昏沉沉的,只知道有人在大力扼住自己的下巴,逼她张开嘴,咽下苦得想吐的药汁。到得后来,清醒的时候渐多,也慢慢能分辨出人影。
是顾宣。
可她不愿意让他察觉到自己已清醒,仍一径闭着眼睛。
再一次从昏沉中醒过来时,室内晦暗朦胧,外面应当是在下着雨。旁边屋子先传来顾宣的走动声,紧接着是“唦唦” 摊开纸墨奋笔疾书的声音。她不禁想这是怎样冷酷狠辣的一个人,她从未见过那样的一双眼睛,看着人时,仿佛千年玄冰,不带丝毫温度。
该如何才能让云臻知道真相呢……
黑暗中,她猛地坐了起来。
——不对。
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顾宣说骗娶她只是为了苏顾联姻,以获得苏理廷的支持,可让云臻娶了自己,一样是苏顾联姻啊。还有,整件事情若没有顾老太妃配合,自己绝不会被骗进顾家,云臻同样是顾氏子弟,且是嫡长一脉,为何顾老太妃要站在顾宣这边?
窗外传来水面被轻轻拍响的声音,她知道又有船只来了,便悄无声息地下了床,走到门后贴耳细听,只听到那个顾七走进来说道:“侯爷,小侯爷他……”顾宣“嘘”了一声,接着脚步声上了楼。
她听到“小侯爷”三个字,心“怦怦”直跳,一点点推开黑漆雕花木窗,赤着脚跳了出去,抱着柱子慢慢地往上爬。终于爬到二楼的窗外,听到屋内隐隐约约的声音。
顾宣似是在来回急走,怒意冲冲:“蠢货!蠢货!李惟成这么拉着他,他还上了当!老七,你说说,我有没有做错?”
顾七叹了口气:“小侯爷确实天真了些,对谁也不提防。”
“阿九说得对,他冲动鲁莽,毫无心机,将西路军交到他手中,弟兄们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姑奶奶也知云臻不成器,不想看着顾家毁于一旦,这才愿意帮我。只是我这心里,唉,实在是愧对大哥……”
顾七宽慰道:“侯爷也是为了大局着想,老侯爷在天之灵一定会原谅侯爷的。”
顾宣沉默片刻,道:“既已做了就做到底。咱们的时间不多了,必须尽快铲除老三和老六在军中的势力,然后在朝中让云臻不停地办错事、得罪人。”
“可圣上旨意已经发了,若小侯爷没有犯下什么实实在在的罪行,只怕……”
顾宣冷笑了一声,缓缓说道:“若朝中军中都无人支持他,再加上一个‘私通婶娘、秽乱人伦’的罪名呢?”
其华耳中一阵嗡鸣,攀着窗台的手险些滑开,好不容易才稳定住身形,隐约听得顾七也抽了口冷气:“原来侯爷是为了这个才……可侯爷,她若是告诉了小侯爷真相……”
顾宣冷笑道:“就是要她去告诉他,越早越好!否则再过一两年,他翅膀硬了,再与我作对,那麻烦可就大了。就怕她所图事大,隐忍不发。”
他将声音压低了一些,其华便只能断断续续地听到他在吩咐顾七:“……大哥留下的那个人和那笔钱……云臻十八岁时……若不提前找出来,始终是心腹大患……只有引他与我作对,才能将这人寻出来,你盯紧些……”
其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溜回房间的,虽是盛夏,她仍抱着薄被不停发抖。黑暗中,只有她牙关颤栗相击的声音在清晰作响。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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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华望着那黑漆雕花木窗,缓缓地回过身,轻声道:“小侯爷,请自重。”
顾云臻呆呆地望着她,觉得自己在一寸寸地僵硬,仿佛就要变成岩石。
其华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冷声道:“小侯爷,我不知道你口中这位‘其华’究竟是谁,又或许根本没有这个人,只是你用来勾搭人的手段而已。我在娘家时,便素闻你仗着是长房独子而肆意妄为、行止乖悖。出嫁前,爹爹曾再三叮嘱,说你是这顾家未来的掌舵之人,若有什么不当之处,我得担待一二。我不想得罪你,可你若是罔顾人伦天理,不遵长幼尊卑,莫怪我这个做婶娘的不留情面。还请速速离去,若是让别人知道了,我这个弱女子只怕跳到黄河也洗不清,怕只能被你生生逼死了!”
“其华,你、你说什么?”顾云臻喃喃道,脸色变得苍白无比。
其华道:“小侯爷,你小叔叔为了我的安全,在这别院四周都设了暗哨,只要我叫一声,毁的便是您自己的名声。还请速速离去!”说罢,她拿起屋角的钓鱼竿,“啪”地向顾云臻抽去。
顾云臻呆呆地退后几步,其华再将钓鱼竿虚抽了一记,厉声道:“还不快滚!”顾云臻退出门槛,其华的鱼竿像疯了一般继续狠狠抽过来,他再退两步,脚下踏空,“咚”地落入了湖中。
其华站在门槛后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砰”地用力将门关上,紧接着“啪啪啪”,水榭所有的窗户都被她重重关上,然后里面的灯光相继熄灭,湖面没入沉沉黑暗之中。
顾云臻在水中直沉下去,湖水渐渐淹过他的下颔,浸过他的双眼,没过他的头顶,他也懒得动弹,只在心中不停地问:为什么?为什么?明明是其华,她为什么变成了苏之华?为什么成了自己的婶娘?又为何全然不认得自己了?
睡莲的根茎缠住了他的头发,他浮上水面,看着黑漆漆没有一点灯光透出的水榭,虽是夏夜,却如堕入了冰窖,浑身都在发抖,只不知该往何处寻找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