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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再相会(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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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宣在初夏的服侍下换上深紫色丝袍,淡淡瞥了一眼坐在铜镜前的其华。
初夏只得鼓起勇气走到其华声后,战战兢兢道:“夫人,大夫人正等着您过去……”
其华却如同石雕般一动不动。
见铜镜中映出她瘦削了许多的面容,浑没有与自己抵足夜谈时的水灵红润,又见她眼神冷如寒冰,初夏不由低下了头。
其华自铜镜中冷冷地盯着她,手中逐渐用力,“啪”地一声,一把黄杨木的梳子被她扳断了数根木齿。
初夏回头看了看顾宣的神色,快哭了出来,只得继续哀求道:“夫人,奴婢给您梳头。”
其华冷冷一笑,抓起妆台上的珐琅盒子用力往她脸上砸去。初夏躲避不及,额头被盒子砸中。鲜血汩汩流下来,混着蔷薇粉,似在脸上开了一道骇人的口子。
初夏不敢抬手去抹,急忙捡起珐琅盒子,又用袖子去擦地上的蔷薇粉。其华站起来,指着她痛骂:“滚!别让我再看见你,见你一回我砸一回!”
初夏抬起头,怯怯地看向顾宣。顾宣挥了挥手,她如获大赦,退了出去。
顾宣慢条斯理地走向其华,其华背靠着妆台,警惕地看着他走近,忽抓起身旁的花瓶,用力在妆台上一砸。“呛啷”声后,她握着碎瓷片对准顾宣,不说话,眼中似要喷出火来。
顾宣却并不看她,好整以暇地走到铜镜面前,整理着腰间丝绦,口中悠悠然道:“你既然想通了,不打算再逃跑,我也就说话算话,不会碰你。可苏相好不容易才在圣上面前把话说圆了,如果你闹得太过,传到圣上耳中,难保他不会起疑心。若不想你娘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宁,你这脾气……”他上下打量了其华一眼,淡淡道,“可得改改。”
其华恶狠狠地盯着他,握着瓷片的手因为用力太过,指节捏得像玉石一般白。可听到顾宣最后那句话,她浑身一激凌,手慢慢地垂落下来。
顾宣不再看她,径自出去了。
见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其华扑到窗前,狠狠呼吸了几口湖水湿润的气息,才觉得心头那股子恨意稍稍淡了些。她回到妆台前坐下,梳好头,将鬓边的碎发用桂花油拢了,凝望着铜镜中那个陌生的自己。
云臻……
她在心中默默地念了一回这半个月前尚十分陌生的名字,缓缓地站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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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得水榭,顾宣正负手站在舟头,顾七则亲自在船尾撑楫相候。其华看都不看他们,脚步“蹬蹬”,直入船舱之中。
到岸后,数人驾着马车迎上来。顾宣换了一副面容,他将其华扶下船,又将她扶上马车,面上始终带着温雅的笑容。上了马车,其华一把甩开他的手,将脸扭向车外。直到马车停下,听到外面有人连声道:“快去通报夫人,侯爷和六夫人到了。”她才扭过头来。
早有婆子迎了上来,笑道:“夫人正等着呢。侯爷,六夫人,快请。”
踏过门槛时,顾宣握上其华的手,柔声道:“小心脚下。”其华挣了一下没有挣脱,心中恨极,长长的指甲用力掐入顾宣的掌心,侧头看他,他却连脸上的肌肉都不曾颤抖一下。其华越发用力,宽大的袖子遮住了二人的手,一路上的仆妇见到二人携手而来,皆露出会心的笑容。
走了许久,见前方一处院落,屋宇瞻然,便知到了顾夫人住的瑞雪堂。顾宣终于放开了其华的手,其华偷眼看自己的指甲,已沾上殷红的血迹。
顾夫人极随和亲切,褪下腕上的玉镯,塞到其华手中,笑道:“之华是吧?果真是水晶般的人儿。阿宣虽说是小叔子,却如同我的长子一般,你千万别拘束,喜欢住别院就住别院,若是觉得那处闷得慌,便到这里来和我说话。”
其华抬起头,看着顾夫人温婉恬淡的笑容,还有那与顾云臻极为相似的五官,心中一酸,险些便落下泪来。她急忙低下头,轻声道:“多谢……大嫂。”
顾夫人和蔼笑道:“你既痊愈,我就放心了,不然真不知如何向亲家府上交待。对了,亲家公听说你病了,派人送了很多补品来,托我给你补补身子。”
其华低低应了声,忽听顾宣在旁问道:“云臻呢?”她手一颤,玉镯险些掉落在地。见众人讶然望来,顾宣覆住她颤抖的手,盯着她的眼睛,柔声道:“怎么了,不舒服吗?”
其华默然片刻,轻声:“不是,这玉镯太过贵重,我怕受之有愧。”
顾夫人忙道:“这玉镯是婆婆给我的,当时便说要留给阿宣的媳妇。你快戴上,这是婆婆的一片心意。”又向顾宣道,“云臻上朝去了,估计也快回来了。他一直说要拜见婶娘,你们今天就在这里用饭,等云臻回来,咱们一起去给你大哥烧炷香,告诉他顾家添了新人,也好让他高兴高兴。”
顾宣只道好,其华却猛地站了起来:“我有点不舒服,先回去了。”转身便往外走。
顾夫人未料她说走便走,不禁愕然。顾宣忙道:“她身子还没大好,我先送她回去。”他追到门口,拉住其华,正要说话,却听院门口的丫环们齐声娇笑。
“小侯爷回来了!”
话音刚落,顾云臻怒气冲冲地走了进来,大声道:“气死我了!什么东西,仗着祖上余荫的酒肉之徒,也敢侮辱我们顾家!”他越说越气,抬脚将门边的一个花盆踢飞。“呛啷”声后,碎瓷遍地、泥屑横飞,惊得架子上的八哥拍翅乱叫。
他直冲进屋,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满头大汗地叫道:“水!”丫环们忙捧上茶来,顾夫人皱眉斥道:“云臻,不得无礼!”
顾云臻这才看见门边的顾宣,忙站了起来,叫道:“小叔叔。”又道,“小叔叔,您别骂我,我实在受不了李惟成,你知道他今天在满朝文武面前说什么吗?他居然说您沉迷女色……”
“云臻!”顾夫人厉声喝道。
顾云臻吓了一跳,忙住了嘴。顾夫人恨恨道:“你小婶娘在这里,还不快去拜见!”
顾云臻这才瞧见顾宣身后站着一位女子,因为被顾宣挡住,看不到她的脸,只隐约见她穿着淡红色的衣裳。他知道自己失了礼,尴尬万分,忙整了整凌乱的朝服,上前端端正正地揖礼:“侄儿顾云臻,拜见婶娘!”
他低着头,正好看见这小婶娘脚上穿着双淡紫色的鞋子,鞋尖镶着两颗珍珠,洁白圆润,不由心想,这鞋子十分可爱,若是送一双给其华,她定会很喜欢。
顾宣回身拉上其华冰凉的手,将她拖前两步,微笑道:“之华,这是我们的大侄子云臻。他今天有些失礼,你别见怪,他性子就是这样,以后多多相处便知道了。”
丫环捧来托盘,托盘中有用作见面礼的金锞子。其华慢慢取过金锞子,小小的金锞子仿佛有千斤重,让她怎么也没有力气递出去。
她的视线低垂着,正好看到他的手。那么滚烫的手,温度仿佛能捂热一个人的心,曾在悬崖之顶死死地拽住她,也曾默默为她剥好一盘豆子。而现在,这双手环拱于他身前,行的却是拜见长辈的礼仪。
顾云臻低着头等了许久,颇觉颈酸,便笑着直起身来,道:“婶娘见谅,侄儿今日实在是被李惟成那起子小人给气坏……”
话未说完,看清面前之人的长相,他张大了嘴,像被一枚巨大的木楔猛然钉入心脏,脸“唰”地变得煞白,愣在当地。
其华微垂着眼,克制住颤栗的双手,将金锞子递到他面前,轻声道:“大侄子多礼了。”听到她的声音,顾云臻额头青筋剧烈跳动,嘴角抽搐了几下,忽然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
其华一惊,本能地伸手,顾宣却已扑了过来。接着屋内乱成一团,众人将顾云臻扶起来,见他面色惨白,双目紧闭,怎么也唤不醒。
顾宣仔细看了看,道:“不碍事,他只是一时气急,躺一会便没事了。”
顾夫人连声道:“李惟成到底说了什么,他居然气成这样?”众人将顾云臻抬到榻上,顾宣挽了袖子,在他胸口推拿了几下,顾云臻脸上慢慢恢复了一点血色。顾宣再听了听他的心跳,放下袖子,道:“不妨事了。”
顾夫人念了声阿弥陀佛,回头见其华神情呆滞地望着木榻,脸色苍白,似是被吓坏了,忙走过来牵住她的手,道:“之华,真是不好意思,让你受惊了,改天我叫云臻给你赔罪。”其华却好像没听到她的话,眼神痴痴地望着木榻。顾夫人轻轻唤了声:“之华?”
其华仍没有反应,顾夫人正感觉有些讶异,顾宣大步走了过来。他一甩宽袍大袖,覆上其华的手腕,不动声色地将她拖离了瑞雪堂。其华被他拖得在门槛处一个趔趄,绣花鞋上的珍珠被挂落在地,滴溜溜转了两圈,沿着青色光亮的地砖,慢慢滚到了木榻下面。
顾宣手劲极大,其华疼得眼泪直迸,这才彻底回过神来。待上了马车,关上车门,她再难忍心中恨意,用尽全部力气,冷不丁一巴掌狠狠地扇向顾宣。
“啪!”
这一掌清清脆脆、结结实实地扇中了顾宣右脸,因为用力太过,带得马车都摇晃了一下。
被囚禁在水榭的半个月,其华在顾宣手中吃过大亏,甚至险些丢了性命,知道自己远远不是他的对手,没想到这一巴掌竟会打中,不禁愣住。
看着顾宣吸了口冷气,右手慢慢抬起来,她本能地瑟缩了一下,旋即昂起头,冷冷地注视着他,从齿缝里一字一句地迸道:“顾——宣,你会下阿鼻地狱的!”
顾宣却只是用手揉着脸,看着她的目光复杂莫测,其华毫不畏惧地与他对峙。这时马车忽然颠簸了一下,其华身形摇晃,急忙用手撑住车厢壁,等她重新坐稳,再次瞪顾宣,他却像什么也没发生过,只是揉着脸,淡淡道:“你咬也咬过了,打也打过了,现在消了气没有?”
其华气得重重地扭过头去,从齿间迸出两个字:“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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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时下起了雨,打在湖面上沥沥啦啦地作响。湖心的睡莲开出了饱满的小花苞,像一簇簇紫色的箭,指向黑沉的夜空。其华坐在廊下看雨,灯光初起时,抬头见湖那边的墙头似有人影一闪,便转身进了水榭。
顾宣正在提笔疾书,见她进来,讥讽道:“不是看见我就恶心吗?怎么又进来了?”其华坐在屋角不出声。顾宣放下笔,将水榭的窗户全部打开,风灌进来,其华怒道:“你做什么?这么大的风,我冷。”
顾宣便拿了件披风走过来,其华急得躲到屋内死角处,后背抵着墙,冲着顾宣恶狠狠地道:“你别过来!”
顾宣右肩微微耸动,其华只当他要来揽自己的肩膀,便往右闪。可他却是虚晃一招,左手轻扬,披风便在空中像片轻云般落下,覆在了她的肩头。其华慌不迭地要将披风甩到地下,却忽觉颈窝一凉,这才发现躲闪之间,自己的身形已到了洞开的窗户前。
她身躯一僵,便不再动弹。
顾宣慢慢走过来,伸手替她将披风的束带系好,口中道:“这样就不冷了。”
其华闻着他身上若有若无的气息,心中阵阵发颤,憎恨、恐惧、厌恶交织在一起,恨不得远远逃开。可目光越过他的肩,看见窗外远远的那带墙影,还有墙影上扒着的那个人,她只得开口说道:“那你陪我看雨。”
顾宣一怔,旋即微笑道:“好。”便握了她的手坐到廊下,又替她将披风系紧些,道,“别再想云臻了,他少年心性,过段时间便会丢开手的。”
其华不作声,眼见墙头上的那个人影似乎向后跌了下去,心底难过地绞痛了一下。她正要推开顾宣,顾宣却先站了起来,道:“我今晚有点事,要出去一下,你先睡,不必等我。”又俯在她耳边轻声说,“当然,夫人若是不计较了,愿意等我,求之不得。”说罢不看其华气得发红的眼睛,站起来吹了声口哨,不一会顾七划了船来,顾宣跳上船走了。
其华再坐一阵,见墙头那边再无动静,便站起来进了屋子,却也没有力气关窗户,只坐在窗前发呆,连越来越清晰的划水声也未听见,直到一个湿漉漉的人影站在门口,她才悚然站了起来。
昏暗的灯光下,顾云臻正浑身湿溚溚地倚着门框,头发上犹沾着浮萍,双眼猩红地望着她。其华吓得转身想躲,硬生生止住,装着吃惊的样子:“这……这不是大侄子吗?怎么这个样子来了?该叫他们划船将你送来才是。只是……你叔叔不在,他出去办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