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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婚姻事(上) ...


  •   顾府西面有一小湖,湖中央有座水榭,与岸边并无九曲回廊相连,平日里需荡舟而往。只有与顾府有渊源的人才知道,这方小湖乃是依据远在千里之外的熙州帅府内平澜池的样式建造的。

      水榭中,顾宣姿态优雅地将泉水烧开,用头水烫了杯子,又将浅碧色的茶水注入杯中,让淡淡的茶香缭于鼻际,微喟道:“今年江南雨水足,养得这茶叶不错。”

      苏理廷盯着他看了很久,想着这么年轻清俊的皮囊下却有着如此老辣的一颗心,不禁恨得牙痒痒的,但眼下授人以柄,只得叹道:“年轻时候的荒唐事,不提也罢。顾侯,不知你手持这份东西,意欲何为呢?”

      “苏相放心,顾某别无他意。只要十三无恙,再劳烦苏相在圣上面前替顾家多多周旋,请其不再苦苦相逼。那么沈世诚的这封遗书,我一定会收得妥妥当当。”

      苏理廷低头不语,半晌才抬起头来,冷冷道:“果报成熟时,求避终难脱。不思议业力,虽远必相牵。也罢,苏某自己作的孽,如今也只好自作自受了。”

      “哦?那苏相的意思是……”

      苏理廷盯着顾宣,神情幽晦:“敢问顾侯,可相信佛家因果业报之说?”

      顾宣一愣,旋即微笑道:“顾某枪下亡魂无数,这辈子恐怕是不会有立地成佛的机会了。苏相修的是孔孟治国齐家之道,难道还信这个?”

      苏理廷叹了口气,道:“我原是不信的,但当顾侯拿出这东西时,便不得不信了。这人啊,总得为自己做过的事情承担后果,即便是逃得一时,也逃不了一世。苏某如此,顾侯也是如此,便是……”

      他忽顿住了话语,站起身来,走到水榭的大直棂窗边。初夏的凉风将水榭四周挂着的纱幔吹得高高扬起,苏理廷站在纱缦下,静静地眺望着远处,并不急着开口。

      顾宣也不着急,又倒了一盏茶,慢条斯理地喝着。

      水榭四周沿着曲槛栽着几丛牡丹,眼下天气已有些热,曾经茂盛的牡丹也快落尽了,一阵风吹过,就听到“啪”的一声花瓣落地的声音。

      苏理廷的目光凝在凋谢的牡丹花上,叹道:“花开花落、极盛而衰,世上万事万物莫不如此。可世上又有几人能够勘破?我想当年明永兄也知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的道理,偏偏他也勘不破、看不开,所以即使知道西路军已病入膏肓,需要刮骨疗毒、壮士断腕才能革弊前行,但他还是没有这种勇气。”

      顾宣听他忽然提起了过世的大哥顾显,不由狐疑地抬起眼眸。

      苏理廷回到案几前坐下,慢悠悠地喝了口茶,淡淡一笑,道:“顾侯,沈世诚的遗书中只说了琵琶川被灭族,他们兄妹想复仇,所以才找上苏某。可你有没有想过,琵琶川也是横山三十六寨中的一部,他们的祖先和你们顾家的祖先是订立过‘铁券之盟’的。他们被石家联合顾六给灭了,为何不去找顾老侯爷申冤,反而要找上苏某,干下那等滔天大案呢?”

      说罢,他从袖中抽出一封信函,顺着案几慢慢地推了过来:“苏某投桃报李,请顾侯过目。”

      顾宣抽出信函,低头一看,不禁瞳孔收缩,仿佛见到了世上最不可思议之事。

      苏理廷淡淡一笑:“这件事,明永兄也知道。”

      顾宣沉默良久,涩声开口:“原来如此……”他还为这惊天的秘密所震撼,轻声道,“所以大哥和太师才联手压下了此案,也正因为此,沈氏兄妹才找上了令公。”

      苏理廷唇角微勾,慢慢地饮了口茶,悠悠道:“说起来,苏某十分佩服顾侯。你比你大哥有远见,也更有魄力,敢以猛药去苛、以重典治乱,对西路军进行大刀阔斧的整肃。但苏某想劝顾侯一句,因果业报,冥冥之中自有定数,顾氏传爵袭紫已有百余年,有些事,非人力可以挽回的。”

      顾宣低头看着手中那封透着些赫黄色、显然已经年代久远的信函,许久都没有吭声。

      良久,他抬起头来,冷笑道:“那便如何?终究我们还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谁也别想独自脱身。”

      “是啊,没想到最终我们都落到对方毂中。”苏理廷怅然一叹,道,“既然都不想抱着死在一块,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顾侯,你要苏某在圣上面前替你周旋,但眼前局势,已不是苏某一句劝便能解决得了的,你要圣上罢手,圣上又凭什么相信你不会反出京都?即便是顾侯真的拿着那封遗书进宫,圣上盛怒之下斩了苏某全族,那也无济于事。”

      顾宣缓缓道:“那苏相的意思是——”

      苏理廷道:“相信顾侯看得明白,长庆以来,各路帅府拥兵自重,朝廷寝食难安,迟早要削夺各路兵权。西路军乃天下各军之首,所以圣上才拿顾氏开刀。只是现在一击不中,反而引起了其余几路帅府的警惕,圣上也是骑虎难下。咱们得给圣上一个台阶,一个足以安抚各方的借口,来维持原状。只要能有几年缓冲的时间,以后的局势,谁又能说得清呢?”

      顾宣眼神闪动:“哦,什么借口?”

      苏理廷却半天不语,只拿起桌上茶杯,仰头一口喝干,然后自己又斟满一杯,狠狠地灌了下去,如是者几次。半晌之后,他恨恨地盯着顾宣,冷笑道:“顾侯,你不惜纡尊降贵,又是请我女儿采药,又陪她骑马,花了无数的水磨功夫。为了对付苏某,你也算用心良苦了!”

      顾宣先是一怔,旋即微微笑了笑,却并不接话。

      苏理廷叹道:“也罢!解铃还须系铃人,既然我苏理廷是始作俑者,少不得我去摆平此事。眼下,也只有联姻一途了。”

      “联——姻?”

      顾宣咀嚼了一番这两个字,半天都没有说话。

      苏理廷叹了口气,道:“苏某是朝廷要改革兵制的始倡者,而你顾家是圣上要拿来祭旗的。若是苏某等会入宫,求得陛下允准苏顾两家联姻,那就证明朝廷已放弃了改革兵制之策,而你顾宣也等于在向朝廷表态,不会叛出京都、谋求自立。其余几路帅府自然也不会再紧张了。”

      顾宣目光凝在被细雨浸染得一片朦胧的窗上,许久,淡淡道:“苏相这是要将我顾氏一门牢牢地绑在你这艘破船上?”

      苏理廷闻言呵呵直笑:“正因为是破船,不妨破釜沉舟,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再说,用我这艘破船换十三郎的性命、顾老侯爷身后之名,以及东宫和朝堂的稳定,太划算了。”

      顾宣沉吟了好一会,缓缓道:“令嫒聪慧爽利,又为沈氏所出,倒是我们顾家高攀了。”

      苏理廷叹道:“这个傻孩子哪里聪慧了?顾侯,你不要告诉我你和她真的只是偶遇。这话若是传出去,笑掉多少人的大牙!”

      顾宣垂下眼皮,轻啜了一口茶,淡淡道:“既然如此,苏相且容顾某思量几日,再作决定。”

      苏理廷振了振衣袖,起身道:“也行,不过顾侯得抓紧时间,十三郎的伤势可不等人。”

      ****

      顾家祠堂永远是黑色的,黑色的牌位、黑色的门窗、黑色的地砖。因为黑,所以沉重。墙上挂着的列祖列宗画像永远低垂着眼,看着子孙后代在这里跪拜,看着顾家从尸山血海中走到现在。

      夜很静,静得能听到院中石榴花“啪”地掉落在地的声音。远远的钟楼上,二更梆鼓敲响。顾宣在祠堂门口静立良久,缓步走了进去。寂静的深夜中,只听得到他的靴子在青砖上走过时发出的缓而沉的“嚓嚓”声。

      他在供案前停住脚步,抬头望向上方罗列如林的牌位。

      香烛缭绕,青烟袅袅,每一个若隐若现的名字,都凝固着一段惊涛骇浪、风起云涌的往事。

      顾宣缓缓将目光投向最前方的牌位,那上面写着“顾公显之神主”几个字,最后那个字的那一点是他点上去的。点上去的一霎那,他闭上了双眼,知道这一笔下去,大哥便已渡过忘川河,去往彼岸。

      他轻轻地伸出手,抚摸着牌位上的每一个字。这一生,第一个认识的字,第一次骑马,第一招枪法,第一次上战场,都是这个叫顾显的人教给他的,但他唯独没有教过他怎么去看清女人的心。

      细碎的脚步声响起,顾宣迅速收回手,转过身子,低声道:“大嫂。”

      顾夫人的目光凝在那牌位上,眼中泛起悲伤之色,轻声道:“阿宣,你心中是不是有难以决断的事情?”

      顾宣低着头,道:“没有,只是路过这里,进来看一看。”

      “你小时候有什么心事,就喜欢跑到这里找你爹说话。”

      顾宣勉强笑道:“那是小时候淘气,被大哥和大姐责骂,又不愿意在别人面前掉眼泪,跑到这里来哭罢了。”

      顾夫人叹道:“云臻就没有你这种福气,我看着他这么不成器,有时候真想他爹从地下跳出来,将他痛打一番才好。”

      顾宣轻声道:“云臻还年轻,再历练几年能当大任的。”

      顾夫人没有再说什么,默默地上了香,向着牌位合掌,闭上双眼,不知在祷颂什么。离开时她说道:“阿宣,这些年你做得很好,比你大哥还要出色。不管什么事情,你决定了就去做吧。”

      看着她的背影融入夜色之中,顾宣又回头看向顾显的灵牌。灵主牌位仍然沉默着,它注视着顾宣,仿佛顾显离去时最后的目光。

      遥远的巷子里,梆鼓再次敲响。顾宣立于灵桌前,听着屋角更漏中的水滴,“咚,咚……”,一滴、再一滴,沉浑凝重、连绵不绝。仿若沙场上的战鼓,一声声,紧促地击打在人的心头。

      ****

      顾云臻见青凤拿起爵袍,要缝补上面的那个箭洞,烦躁道:“别补了。”青凤讶道:“这可是公子的官服,不补好怎么行。”顾云臻用被子闷住头,道:“我不想再穿这件衣服。”

      青凤想起一事,问道:“公子,齐华是谁?”

      顾云臻惊得一把坐起,结结巴巴道:“你、你说什么?”

      青凤咧嘴笑道:“素霞姐说得对,看来是位姑娘。公子昏迷的时候,除了叫小叔叔,就是叫齐华。”

      “胡说八道!我哪、哪有……”顾云臻慌乱地说道。

      青凤素来和他没大没小,撇嘴道:“公子不想说便不说,反正夫人已经请侯爷去寻找这位姑娘了。”

      顾云臻险些从被子里跳起来,牵动伤口,疼得直叫唤。青凤急忙将他按住,正闹腾间,顾宣忽走了进来,青凤吓得一溜烟贴着墙根跑了。这是顾云臻醒过来后第一次见到顾宣,想起自己救人不成反被人救,再想起在围场时和他的争吵,又愧又羞,本能地缩回被子里。

      顾宣在床边坐下来,替顾云臻将被子盖好,问道:“怎么样?”

      顾云臻慢慢坐了起来,低着头道:“好多了。”

      “那就好。你若是有个好歹,我有何颜面去见大哥。”

      “让您担心,是侄儿的错,还请您原谅。”

      顾宣轻声道:“说什么原谅,我们是一家人,你是为了去救我,我又怎会怪你?”

      他这话说得前所未有的温和,顾云臻心窝一热,哽咽道:“小叔叔,是我没用,上了人家的当不说,还冲动行事,更、更不该责怪你……”

      顾宣看着一滴热泪滴在自己的手背上,微笑道:“小叔叔也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不该一味责备你。以后什么事情,我慢慢地教你。”

      顾云臻泪流满面,不停点头。

      “既然说到教你,我来问你,你这次救人虽是好意,可知不知道自己错在何处?”

      顾云臻惭愧道:“首先错在遇事慌乱,看到中箭的猞猁就以为是您,以致乱了方寸。更重要的是没有留意到谷口地形,按兵法所言,己方有兵被困,最宜围魏救赵,而不应直涉险境。当时我不应该冲进山谷,而应当迅速抢到谷口一侧的山峦上,只要将敌方的伏击破除,您和众位叔叔就能够突围而出。叔伯们伤亡惨重,都是因为我鲁莽行事而起。”

      顾宣赞许地点了点头,拿起床边的那套爵袍,道:“这套衣服,你现在穿是大了点,不过不急,还有两年时间,那时候你再长高些,就穿着正合适了。”

      顾云臻轻声道:“是。”

      二人相视一笑,在围场的芥蒂随着这一笑而烟消云散。

      顾宣又问道:“云臻,有件事情我一直想问你。那夜在围场,你当着圣上的面说自己有了心上人,她是谁?”顾云臻脸一红,低下头。顾宣紧接着又问:“她是不是叫其华?”

      顾云臻扭捏片刻,低声道:“求小叔叔作主,侄儿今生今世只想娶她为妻。只是她家境贫寒,我怕娘不同意。”

      顾宣温声道:“只要你们两情相悦就好。再说,咱们顾家娶亲向来只重人品、不重门第,当年咱们祖奶奶侍女出身,却重情重义,跟着祖爷爷征战沙场,后来还被封为二品诰命,可从没有人敢轻慢于她。”

      顾云臻担了许久的心事没想到竟这么轻松地得到解决,不禁惊喜万分。

      顾宣微笑道:“只不知你是如何认识这位姑娘的,她家在何处?”

      顾云臻忙将与其华相识以来诸事一一说了。顾宣听了,道:“你还不能下地走动,看来只有我亲自跑一趟,去青霞山找她。她应该还不知道你受了伤,日日在那杏林相候,肯定很着急。”

      顾云臻自苏醒之后也一直忧心此事,只觉顾宣之言句句打动心坎,喜得耳根子热烘烘的。

      顾宣又道:“只是这位沈姑娘没见过我,不如你写一封信,也好作个凭证。得她应允了,我再亲自上门向她的爹娘提亲。既然你们两情相悦,以我顾家家世,她爹娘万没有不同意的道理。你就不用再担心这件事,好好养伤,等你伤好,我们便办喜事。”

      顾云臻提了笔,犹以为是在梦中,暗暗掐了一下大腿。抬起头,顾宣正含着笑,温和地看着他。他忽然觉得这一刻恍如美梦,无比圆满。

      最终,他只在信上写下简单的一句。

      ——其华:成亲以后,我天天陪你骑马,为你剥豆子。顾云臻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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