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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顾九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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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阳侯遭行刺,身负重伤,皇帝震怒,是日便结束围狩,在重兵簇拥下回驾京都。经查,刺客来自突厥残部,皇帝数日内连下十余道诏书,增兵北线,同时命神策营主力回防京畿。
巍巍京都虽然表面上仍如以往一般平静,可一股股的暗流正在幽深的底部汹涌翻腾。顾宣重伤,谁也不知道远在千里之外的顾九——那位手握二十万重兵,以用兵凶悍、神出鬼没而闻名天下的西路军副帅将会作何反应。
各方都将目光投向了皇宫和纪阳侯府,只有老百姓们还在酣然沉睡。他们并不知道,这一夜,左右神策军八个营已悄然起拔,扼住了京都通往各地的关卡路口;这一夜,皇帝写给永兴军主帅张思之的密函,也正越过重重山峦,抵达了永兴军的行辕;而本已驶往淮安的十余艘漕粮船,也在隅州码头被一道加急令牌拦下,悄然回转京都。
夜深了,整个京都黑沉如墨。因为宵禁,街面上无人行走,只有武侯巡逻时偶尔响起的橐橐靴声。
纪阳侯府后墙外的小巷黑暗幽森,便是武侯也不大敢往这边来,只有野猫们浑然不觉危险与杀机,兀自趁着夜色在墙头巷口游荡。三更的梆子声刚过,野猫们为了抢夺食物,撕咬成一团,声响太大,引得黑暗中影影绰绰的人都忍不住往巷口瞧了一眼。
便是这霎时的功夫,一道黑影已悄无声息地翻过高墙,落入了侯府之中。黑影似是对这侯府十分熟悉,如风般掠过重重院落,不多时便到了俯仰轩外。
然而俯仰轩中一片漆黑,黑影原地停了片刻,便往西而行,到了顾云臻居住的起舞堂。东暖阁的窗户是支开着的,如豆灯火下,顾宣正坐在椅中静静沉思。黑影在廊柱后停住脚步,细细地打量着他。
顾宣忽然心有所感,猛地抬头,“呛”地一声抽出了案上的长剑。剑刃的寒光刚映亮眼眸,他便听到了一个压低着的、无比熟悉的声音:“是我!”
“阿九?”顾宣一惊,还剑入鞘,伸手将黑影拉了进去,怒道,“你怎么来了?”
顾九深深地盯了他一眼,走到桌边倒了杯茶,咕嘟灌了几口,擦了把嘴道:“你没死啊?害得我赶了上千里路,就想来看看你死翘翘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又往床上瞥了一眼,道,“这小子也没死,你这到底玩的是哪一出?”
“胡闹!”顾宣低声道。
顾九把裙摆一撩,大马金刀地往椅子中坐下,道:“你冷不丁来这一出,事先也不递个话,平白让人担忧。熙州我不守了,你把七哥调过去,把我调回来。”
顾宣哭笑不得,只得解释:“事出突然,当时我们在围场只剩三十来人,还个个带伤,没办法突围给你递个信。回到京都后,这侯府被盯得铁桶似的,老七也是前日才寻了个机会将密信送出去。”
“究竟怎么回事?”
顾宣将围场中发生的事详细说了,道:“当时形势危急,幸好我一发现中伏,便掩护曹翙自涧底逃生,要他把燕国的北院大王引过来,好让他们投鼠忌器,又利用云臻的出现重创了其首脑,大伙这才能脱险。”
“这笔账,迟早要讨回来。”顾九面色凝重,站了起来,“十三呢?”
“鹤年兄将他带到温泉山庄去了,眼下只能靠着那里的水先缓一缓他的毒性。”
“谁下的毒?”顾九冷声问道。
顾宣沉默了片刻,缓缓道:“苏——理——廷。”
顾九一惊,反而收了面上的凛冽之意,凉凉道:“又是他。”
顾宣知道必有内情,面露询问之色。顾九却负着手在室内来回踱了几步,方抬头道:“我此番冒险上京,一为虚虚实实、引蛇出洞,看看到底是谁让圣上有了倚仗,决心对你下手。”
顾宣靠上椅背,淡淡道:“这个局,从吏部召六哥和十三弟进京述职开始,便已经布下了。”
“六哥……”顾九长叹一声,恨恨道,“不管是老侯爷还是你,待他并不薄,他……”
顾宣嘴角露出讥讽的笑:“人心是这世上最飘忽不定的东西。可惜他气候已成,轻易动不得。”
顾九气得磨了磨牙,道:“我收到要屯田市易的消息,就觉得有些奇怪。屯田且不论,这市易一事,朝中又不是不知道,横山各蕃部都有自己的回易商队,遽然兴市易,岂不是断人财路,必会引起横山动荡。可紧接着收到你的信,得知圣上扶持云臻的那些小动作,又以为他暂时不会下狠手。”
顾宣疲倦地揉了揉眉心,道:“那只是用来迷惑人心的幌子,令我们放松警惕罢了。他们先是用公主和亲与燕国交好,拖住凉国;围场中设美人局控制云臻;重创十三弟让你我失去智囊;再用一份司猎监的假地图引我入死地。如果那日我真的死在了围场,他们马上就会诱骗云臻,哄他召你入京。你若不遵号令,六哥的陇北军就随时有名义反进熙州,接下来,永兴军东进平乱便是顺理成章的事。到了那时,云臻在他们手中,永兴军和六哥联手,各蕃部又因为市易之事而离了心,纵以你的手段和智计,恐怕也无力回天了。”
“真是下了盘好大的棋啊!”顾九冷笑着拍了一下桌子,忽然嘴角咧开,“咝”地抽了口冷气。
“怎么了?”顾宣站了起来。
“没事,小伤。”顾九嘻皮笑脸地说道,“老子身上的伤难道还少了吗,像上次……”
顾宣没有理会他的插科打浑,走了过来。顾九无奈,只得将脚往椅子上一踏,掀起半截裙裾,露出仍在往外沁着鲜血的绷带,骂骂咧咧地道:“一群王八羔子,箭法倒准,等老子回了熙州,非扒了他们的皮不可!”
见顾宣停住脚步,环抱着手臂,静静地看着自己,顾九演不下去了,只得按了按腰,尴尬道:“这里还有一处。”
顾宣不禁皱眉道:“你也太大胆了。”
“下回注意就是。”顾九不耐地挥了挥手,道,“也不是我胆大妄为,而是形势逼人,我非亲自跑这一趟不可。这几年你不在,有些事情我在信中又不便细说,熙州这几年实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六哥的陇北军我向来是指挥不动的。石家、上林川、白水寨也一直不服我的管束,他们甚至私下里和凉国、突厥勾勾搭搭,若非有他们掣肘,我年前就可以收复甘水谷。而且我隐隐约约觉得凉国人已渗入了西路军中,熙州近年来的局势与他们脱不了干系。
“我有意将这些魑魅魍魉都引出来,便说要去巡边,暗中却放出风声,说收到你重伤的消息,要亲自入京。果然,我刚出熙州城,便遭到了几方势力的跟踪伏击,有石家的人,也有凉国一品堂的人,还有几名突厥高手,直到过了凤翔,我才摆脱了他们。”
说罢,顾九拍了拍身上的襦裙,又笑道:“你放心,过了凤翔后,我便换了女装,他们至今仍不能确定我的行踪,便无法参我‘擅离职守’之罪。我求的是一个‘快’字,所以才在五天之内赶了上千里路。待他们想清楚,再调兵遣将,我已经回到熙州了。军中早已布置妥当,只要他们有动静,老十便可以顺藤摸瓜,将他们一个不落地揪出来!”
话说得轻巧,顾宣却深知这一路之险象环生、惊心动魄。他轻轻地摇了摇头,取出一瓶伤药,递给顾九,轻声:“阿九,你不必为我冒此大险,不值得。”
顾九听得他前半句话,修眉一挑,方要说话,待听到“不值得”三字,心不禁微微一沉,抬起头盯着顾宣。顾宣却将目光偏移开去,望向墙上挂着的一幅字。
顾九也瞟了一眼那条幅,那是顾宣的手书。他的字迹一如昔日,如剑如戟,力透纸背,带着几分武将特有的金戈铁马之气。这些年,他的人越发让人看不明白,只有字还像往年一样锋芒毕露。只是顾九知道,他永远不再是初见时那个鲜衣怒马的焕然少年了。
他跟了他十六年,看着他从倜傥不羁的麒风公子变成了眼前这个日渐沉郁、心思难测的纪阳侯。他看着他在夹缝之中苦苦支撑、殚精竭虑,然而在这一刻,他却如此轻易地说出“不值得”这三个字。
窗外遥遥地传来凄清而单调的更梆之声,“梆!梆梆……”,静寂的夜里,听来格外惊心动魄。
顾九仿若被这更梆之声惊醒,他一把夺过顾宣手中的伤药,不耐道:“几年不见,你怎么啰嗦了许多。”又正容道,“除了引蛇出洞,我今番上京,为的就是苏理廷。这个人是架在我们脖子上的一把剑,此次若不是他,圣上哪能布出如此缜密的局?”
顾宣缓缓点头:“应当是他无疑,以那位之颟顸无能,还没有这等手笔。”
顾九喝了口茶,却忽岔开了话题:“你两个月前不是让我盯着苏理廷派到横山的那个人吗?”
“如何?”
“此人到了横山后,曾尝试与各蕃部秘密接触。我派在蕃部的探子回报,此人在向他们打听一个叫沈世诚的人。”
“沈世诚?”顾宣眉头微皱,“什么来历?”
“我起先也不知道。那人在蕃部中走了一圈,想是得到了些讯息,折路向北,寻到了灵州的塔尔寺,原来他要找的沈世诚便是享誉西北的宗格阿桑大喇嘛,却已于两年前坐化。我得到回禀,让人查了查那个宗格阿桑活佛,没查出什么来。本来这事就这么过了,谁知那人回了横山后,又在打听琵琶川残部的消息。”
顾宣一怔:“琵琶川是横山三十六寨之一,却因为勾结突厥、造反谋逆,被灭族有十七年了,苏理廷派人打听他们做什么?”
“我也觉得奇怪,于是加派了人手盯着,谁知就惊动了那人。他似是想连夜将消息传出去,老十亲自带着人马去追,不慎让他掉下悬崖,死了。”说着,顾九耸了耸肩,将双手摊开,一副惫懒无赖的样子。
顾宣知道必有后情,静静地看着顾九,并不接招。
顾九嘿嘿笑道:“这回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派去暗查宗格阿桑活佛的弟兄中,有一位曾经做过摸金校尉,他见没打探出什么,心有不甘,偷偷地折返回去,掘了条地道,进入大喇嘛的灵塔之中,没想到竟还真的让他挖出了宝贝来。”
“什么宝贝?”
“你猜。”顾九修眉轻扬,嘴角上弯。
八年前的大变之后,顾宣已鲜少见到这样的顾九,这刻站在他面前的,仿佛仍是多年前那个逸兴飞扬的清秀少年,他不禁怔了片刻,方淡淡道:“这几年,你好的不学,跟老十他们学会了卖关子。”
顾九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扬了扬,眼中闪过得意而狡黠的光芒。
顾宣狐疑接过,打开一看,讶道:“沈世诚的遗书?”
“嗯,便是因为这封遗书关系重大,不能再经过旁人之手,所以我才亲自上京。”
顾宣展开来一字一句地看着,面上露出震惊之色。待将整封遗书看罢,他唇角扯出讥诮的笑:“想不到咱们的苏相公还有过这么一段风流韵事……”
顾九嘿嘿笑了声。
顾宣将那封遗书再细阅了一遍,微笑道:“有了这个,十三性命无忧了。”
“你明天去找苏理廷这头老狐狸说说话,想来咱们能有几年消停日子好过。”
顾九闲闲地坐回椅子里,拈起桌上的小点心吃了两口。忽然,他又想起了什么似的,抬头道:“我说,圣上这般待你,你就真的没有想过效法唐士骏?”
顾宣握着遗书的手一颤,眼神犀利地盯着顾九。
顾九却丝毫不惧地与他对望:“当年击退西凉后,我曾问过你这句话,你却一意扶老侯爷灵柩入京。后来圣上果然想对你下手,若非忌惮二十万西路军,只怕你已死无葬身之地;今日你被困在这侯府,是生是死,依旧在圣上一念之间。你明明可以离开这京都,不说学唐士骏自立为王,至不济,我们也能凭横山之险,割据一方。”
顾宣沉默地端坐着。
昏黄的烛光下,顾九双目灼灼发亮:“突厥刺客之说,只能骗骗愚民百姓。朝中谁都看得清楚,圣上是不惜天下大乱,也要除掉顾家。眼下各方都盯着这侯府,就看你顾宣是要做冲破樊牢的猛虎,还是甘做一条被温水慢慢煮死的游鱼!”
顾宣却还是面色冷峻地沉默着。
顾九盯着他,沉声问道:“你这般苦苦支撑,到底为的什么?”
顾宣的嘴唇翕动了一下,顾九却抢先打断了他的话:“你不要和我说什么满门忠烈、大义为先。行,不反也罢,你曾和我说过,最向往的就是和弟兄们放下这些俗事,选一处山青水秀的地方结庐而居、饮酒为乐。眼下也只要你一句话,大伙儿就能撂下这摊子烂事,跟你走。”
顾宣低头望向案上的长剑,良久,方淡淡地“哦”了声。
顾九长叹了一声,恨恨道:“我不明白你到底想的是什么。罢了罢了,弟兄们总是以你马首是瞻,你说反就反,你说留咱们就留。只是形势逼人,你尽早做决断。只不过……”他瞥了瞥床上的顾云臻,缓缓道,“你——真打算两年之后把兵权还给这小子?”
顾宣一怔:“什么意思?”
“你别装傻。云臻赶不上你当年的一半,若真的接了爵位,怎么被人玩死的都不知道。弟兄们可不愿意跟着他送死。”
顾宣缓缓道:“他还年轻,再说还有两年时间。”
顾九冷笑:“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再过十年他也还是如此。就拿这次围场之事来说吧,若是我顾九,便是舍了这条性命也要去救你。可他是什么人?你若不在了,他就是顾家唯一的血脉!去救人也罢了,哪有像他那样没头没脑往陷阱里冲的?老侯爷别的好他没学到,这不管不顾、不拿自己当回事倒是学了个……”
看到顾宣阴沉如冰的目光,顾九心中一凛,不敢再说下去,甩手道:“算了算了,你自己想清楚。只不过六哥那里,你还是早做准备,三哥只怕还被他蒙在鼓里。”
“我会的。”顾宣疲倦地捏了捏眉心。
“你心里有数就好,我走了。”
顾九走向门口,可一时忘了自己穿的是女装,步子迈得太大,被裙角绊得险些栽倒在地。他不禁咒骂了一声,低头将裙裾拎起来胡乱往腰间塞。
顾宣看着他的背影,犹豫了一下,开口唤道:“阿九……”
他低沉的声音令顾九背脊一僵,手停在了腰间。
只听顾宣低声道:“阿九,多谢你……”
“时间紧迫,我得走了。”顾九打断了他的话,大步推门出去。
翻上墙头的一瞬,顾九忍不住回望屋内,见顾宣正立于窗边,眼神幽晦,不知是落在自己身上,还是落在身后那深沉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