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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婚姻事(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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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初夏,宫中桐荫渐浓,可皇帝在绿荫里坐着,仍觉心头烦躁,随侍的太监宫女大气也不敢出,满院只听见苏理廷恳切的声音。
“一击不中,顾宣和顾九已作防备,朝廷无法再轻取熙州,其余几路帅府也生出了警惕之心。依臣看,兵制改革的策略需作调整,顾家那边,宜徐徐图之。”
“徐徐图之?”
“是,陛下。依臣之前筹谋,为了迷惑顾宣,假意扶顾云臻与其相斗。现在可假戏真做,切切实实地将顾云臻扶起来。据臣所知,西路军中忠于顾显的不在少数,顾宣并没能掌握全局。”
皇帝沉吟不语。
苏理廷诚声道:“那日围场之事,陛下也看得分明,顾云臻年少气盛、涉世不深,顾宣对西路军的整肃又动了顾六等一批老将的利益,西路军的矛盾迟早会激化。只要让顾云臻有了与顾宣抗衡的实力,关键时候推一把,说不定不费一兵一卒,他顾家便能从内部冰消瓦解。”
皇帝盯了苏理廷一眼,有些犹豫:“围场之中,顾氏叔侄虽起了龊龌,但后来为了彼此,性命都不顾……”
苏理廷道:“恕臣斗胆,请陛下宣当日主持伏击的人来。”
皇帝向内侍道:“去叫小仙。”
不多时,内廷总管兼左神策军中尉霍小仙匆匆赶了来。霍小仙乃内臣之首,在宫中权势熏天,乃皇帝身边头号得用的人。苏理廷避嫌,敛眉低目,并不向霍小仙主动打招呼。
皇帝将苏理廷的请求说了,霍小仙转身出去传命,小半个时辰后,几名神策军将一位铁面人抬了进来。
铁面人养了多日,仍气息奄奄,撑着半个身子给皇帝行礼:“罪臣乌海,办事不力,请陛下降罪。”
皇帝道:“请罪的话且慢点说,苏相有话要问你。”
铁面人只是行了半个礼就已经面白如纸,霍小仙上前为他推拿运气,他才能依着苏理廷的问询,勉力将围场伏击细节讲述了一遍。苏理廷听罢,叹道:“臣料得果然没错!”
霍小仙也很快明白了窍节所在,恨恨道:“顾宣这厮,好奸诈深沉的心思!”
皇帝却没有听出来什么蹊跷:“卿等何出此言?”
苏理廷解释道:“陛下,顾云臻闯进峡谷时,顾宣正与乌海对招,谁先泄了真气谁就有性命之虞。”
“所以他没有出言示警。”
霍小仙插话道:“启禀陛下,乌海方才言道,顾云臻冲进峡谷之后,发现顾宣正与乌海相拼,他直接冲了上来,被乌海的手下所伤。这时顾宣似是急了,内息露出破绽,乌海趁机击中了他的胸膛,他倒在地上,乌海以为自己得手,上前查看,谁知顾宣竟是假伤,这才不慎被顾宣刺了一剑。”
皇帝仍没有明白:“有什么不对吗?”
苏理廷道:“陛下,您忘了当年威宗曾赐过一件软甲给顾家吗?”
此言一出,担架上的乌海也明白了过来,不由咬牙切齿道:“顾宣这厮!好狠毒的心思!”
他从软架中仰起身子,喘着气向皇帝道:“陛下,顾宣一定是穿了护身软甲,被臣击中后并没有真的身受重伤。但正因为他穿了护身软甲,所以和臣对峙时,他完全可以出言示警,阻止顾云臻冲进峡谷,偏偏他没有出声,任由顾云臻闯了进来。”
皇帝仍是懵懵懂懂,苏理廷只得将话挑明:“顾宣算到咱们要留下顾云臻来挟制顾九,所以只要顾云臻冲进峡谷,乌海投鼠忌器,布置在山顶的伏击只得作罢,这样顾宣才有突围的机会。”
霍小仙阴恻恻地道:“他此举乃两重心思:放顾云臻进峡谷,若咱们有所顾忌,他便有机会突围;若咱们不在乎顾云臻的死活,他就可以将他嫡亲的侄儿当做逃生的垫脚石,顺便将这个唯一能阻碍他继承爵位的人,借咱们的手除掉。此番险些让他得逞,顾云臻至今还在床上躺着呢。”
皇帝这才全然明白过来,他又羞又恼,暴怒之下抬起脚,将树下纳凉的白玉石凳踢得骨碌碌在地上滚了几个圈,犹觉心火难平,咬牙道:“欺人太甚!”
苏理廷急忙跪下,道:“陛下息怒!虽然此回没有成功,但咱们看清了顾宣的心思,他绝不会心甘情愿地将兵权交给顾云臻。唯今之计,只有将顾云臻扶起来,让他们鹬蚌相争。”
皇帝盛怒之下却犹有迟疑,苏理廷又劝道:“陛下,成任何事都讲究天时地利人和,想来也是铲除顾氏的时机未到,否则燕国北院大王怎会恰恰于那个时候闯进了峡谷?乌海即便有心一并除了顾氏叔侄,可难道要连北院大王也杀掉吗?”
皇帝自过了天命之年后,便十分相信这些神神叨叨的说法,听了不禁心中一动,缓缓点头:“苏相说得也有道理,只是……”
苏理廷知道他的心思,忙道:“眼下只是需要一个借口,以安各方之心。”
皇帝看向苏理廷,缓缓道:“苏卿有何妙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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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理廷得了圣意,正准备赶去青霞山,刚换过便服出府,迎头撞上顾宣,便知他有要紧的事情。此时大局已定,他遂改了称呼,语气也亲切了许多:“阿宣前来,所为何事?”
“正有一件事情为难,要与令公商议。”顾宣与苏理廷并肩而行,“沈姑娘不便归宗、身份不显,况且她娘去世不到一年,尚在热孝之中,对外是说不过去的。”
“依你的意思……”
顾宣微微一笑:“不如让沈姑娘挂在您家二夫人的名下,我记得她当年生过一个女儿,叫做苏之华,只是三岁那年便早夭了。苏相只需说当年之华小姐体弱多病,恐养不大,一直寄养在尼庵,对外说她已早夭,如今长大成人,病全好了才接回来的。这样,沈姑娘嫁到我们顾家,不会有名门贵眷瞧不起她,也不致惹人非议。”
苏理廷恰是这般盘算的,点头道:“便是如此,我这就去接她回来。”
“苏相莫急,联姻之事,总得问过沈姑娘自己的意思。她若不情愿,日后也会夫妻不谐。只是咱们都不好直接去问她,我今日请到了一位长辈,来开这个口。”
苏理廷循着顾宣的目光看去,一名白发老太太正从前方轿舆上下来。他吓了一跳,连忙上前见礼:“老太妃,怎么把您给惊动了?”
顾老太妃难得出宫,喜得合不拢嘴,露出快要掉光了的牙齿,含糊不清地说道:“理廷啊,你小时候跟着你哥进宫,调皮捣蛋,摔断两根牙齿,现在牙齿可长齐了?”苏理廷尴尬笑道:“惭愧,让老太妃挂念了。”
顾老太妃乐呵呵地道:“没想到我都快入土的人了,还能看到苏顾两家成为姻亲。走,去看看你闺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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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上了青霞山,快到沈红棠墓前,顾宣道:“我得避嫌,姑奶奶,您和苏相进去吧。”
其华正与乌豆嬉闹,见苏理廷神态恭敬地引着一名贵妇装扮的白发老太太进来,便站了起来。苏理廷道:“这是宫中的顾老太妃,纪阳侯的姑奶奶。”
其华听得是顾家的人,心儿如同小鹿乱撞。她不知该怎么行礼,索性笑了笑,大大方方地叫道:“老太妃。”
顾老太妃拉了她的手细看,转头向苏理廷道:“理廷,这么水灵的闺女,你怎么生出来的?”苏理廷不好答话,只得干笑。
顾老太妃有着与所有养尊处优的老人家一样的爱好,从苏家与顾家的渊源扯了开去,再讲到京都才子佳人的轶事,甚至连这青霞山某座亭子的来历都讲到了,絮絮叨叨讲了小半个时辰的功夫,直到她自己口干了,才恍然问道:“咱们是来干什么的?”
苏理廷哭笑不得,顾老太妃却又想起来了,从袖中摸出一封信,道:“你叫其华是吧?这是我家小子写给你的信,他已经正式向你爹提亲。今天我和你爹来,就想讨你一句话:愿不愿意嫁给他?”
其华接过信展开看了,半晌没有说话。顾老太妃急道:“我说小姑娘你别急着害羞,倒是给句话啊。”其华再大方,又如何说得出口,只轻轻点了点头。
顾老太妃合掌笑道:“我老人家又积了一回功德。”又道,“苏相,有件事我想和你商量。来人,带苏姑娘出去。”便有宫女进来将其华引了出去。
其华站在枣树下,恍恍惚惚,仍不敢相信这样便许了终身,可他的信就在手中,似乎还带着墨汁的清香,信中言辞切切,仿佛他就在眼前。
不远处有人轻咳,其华抬起头,只见上次在顾府见到的那名紫袍青年正站在沈红棠的墓前,风吹起他衣衫的下摆,越发显得身形颀长。见其华看过来,他向她微微欠身,举止翩翩,无可挑剔。
其华心中正是羞喜交缠,只觉他这一眼仿佛将自己五脏六腑都看透了,不禁脸上一红,点了点头,转过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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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屋中,顾老太妃向苏理廷说道:“我看你家闺女似乎有些不懂礼数。”
苏理廷道:“确是如此,晚辈没管过她,她娘又……唉,都是晚辈的错。”
“我倒喜欢她这份纯朴,可她是将来的纪阳侯夫人,不但要接受朝廷正式的封禄,还要出席宫中各种宴席,若不识礼数,会让人笑话。”
“老太妃放心,晚辈这就将她带回去,好生教导。”
顾老太妃笑道:“倒不劳苏相了,苏相现在要将大姑娘带回相府,多有不便。出宫之前,我便请了一位贵人,她愿意做咱们两家的保媒之人。”
“哦?”苏理廷忙道,“不知是哪位贵人?”
顾老太妃笑道:“便是宝清宫的洪太妃,苏相可满意?”
苏理廷忙道:“怎么惊动洪太妃了?这可是晚辈的罪过。”
“客套的话就少说了,苏相,你看这样可好?洪太妃既然为苏姑娘保媒,肯定要见一见她,我呢,也想教一教苏姑娘礼仪规矩。说到教规矩,没有比宫中女史更合适的人。你家那几位侧室,不是我这个做长辈的说话不中听,实在不是妥贴之人。我这便将令嫒带进宫,届时让她从宝清宫出嫁,说起来更风光一些,圣上对洪太妃执礼甚恭,万没有不同意的道理。你看如何?”
苏理廷思量一番,知道顾宣此番安排倒也是为自己考虑。其华以之华的名义出嫁,相府必得从上到下一番清理,若现在将她带回家,恐有所不便。皇帝多年来为着安抚云南王,对洪太妃执礼甚恭,若说这世上还有霍小仙不敢查探的地方,那必定是宝清宫,将其华放在那里,反而最安全。
他心中拿定了主意,便笑着说道:“晚辈实是惭愧,一切有劳老太妃了。”
苏理廷出来叮嘱了其华几句,只是顾老太妃在旁边催促,便也没有细说。其华一一应了,她曾听说宫中严禁养猫,万般不舍地将乌豆抱了又抱,对苏理廷道:“你儿子会欺负它,就让它留在这儿,你派个人过来,每天给它喂食即可。待……”她再大方,终究说不出“成亲”二字,只轻声道,“以后我再来接它。”
苏理廷点头应了。
其华又走到沈红棠墓前,墓边已不见了那位紫衣青年。她也没有放在心上,跪下来叩了几个头,默默念道:娘,等成了亲,我带他来看您。他和爹是完全不同的人,您放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