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四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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譬如一个唠叨的妻子，绝对不会放过丈夫不顺自己心意的地方，姜辛觉得自己应该一直碎碎念。
“让大师傅制住天听的人，可会让你为难？”
“还好。”
可惜的是，姜辛终究不是个惯于做别人妻子的人，她只这样问了一句，就不再说话。暗流往深处去，再无光亮，只有他手中一盏灯。
“水鬼们摸不下来，除了寒冷之外，太过黑暗也是原因之一。”姜辛向他解释着，“水流本来就湍急，在这样的冷水中，又无照明，时间一长，人就会变得更加寒冷。”
水流深窄却平静。
她让她将木舟靠向不远的岸边，用手中的长明灯照亮湿漉漉的石壁。石壁上不知道是什么年代，有人工开凿的痕迹。
“夫君可有火石？”
她的手戴着厚重的暖套，很是折腾了一阵，才从他那里接过火石来，又很是折腾了一阵子，才将火石就着上方的圆洞点燃。
然后，自他们这里向两头，一个接着一个的圆洞亮起来，连接成一条不太明亮的光带。
“琼脂。”
姜辛回答了他的疑惑。
取自北海的鲸鱼的油脂，经过凝固和炼制，灌入这样的琉璃管中，可以保持十数年的照明。姜家在北海的产业，其中有一项便是捕鲸。
胆大妄为地将鲲这种传说中的生物拖到岸上，这是姜家的某一位先祖和北海的野人学来的手艺。以这样珍贵的琼脂作为普通的燃料，说姜家富可敌国，并不是一句空话。大和尚曾经说过，你的家族死于富裕。
“太过耀眼的财富，还有层出不穷的，如同你的父亲和你这样的人，对任何一个国家的君王，都不是好的存在。”
不受控制的人，能够以钱财掌控人心，获得更加多的财富。靳殊成放开了撑在墙壁上的手，小舟回到了窄流的中央。
“这是一条支流，它的作用是，一旦山体的中央发生崩塌，可以让人逃出。”
姜辛闭了闭眼睛，听着耳边的风声，来判断应该会有的出口。
“夫君不应该来的。”
“是吗？”
他抿着嘴唇，在她的身后，看见她的发梢上凝结的水汽。这里的光不太明亮，他只能昏黄地，看清楚大概的轮廓。女子偏着脑袋，洁白的脸庞有一些无奈。
“我一定要来北楼关，只是不想让夫君遗憾一辈子。”
并不是，没有她就真的找不到坟墓，无法开启密道。有一天，也许要花费很久时间，或者用别的方式，但凡皇帝想要做到的事情，只要是人力范围内，总是能够做到的。
她要来到这里，只是不希望他真的遵照陛下的指示，做出可能后悔的事情。
靳殊成停下来，拉住在墙壁上的纤绳：“你不是已经，将一条命还给我了？”
她抚着腹中的胎儿笑了笑，不是这一个。
“我觉得，一个孩子，可能不足以让你有所牵挂，不再无心无念。”
他们常说，无心无念的那个人是她，从前她也觉得是这样，因此对郎渊诸多的愧疚。那个人只是希望有一天她的心会属于他，他不需要她的孩子，不是因为仇恨，只是不希望她有一天是因为他是她孩子的父亲而爱上他。
这是一个有着执着念想的男人，他会因为她对另一个男人的感情而爱上她，却永远拒绝她因为长久的陪伴而对他产生爱意。
然而即使是邵郎渊，也还没有明白她对这另外一个人的感情。
在懂得爱情以前，她已经选择了将爱上别人这件事，也当做一次小心翼翼的交易。
所以他们会说，这是一个可怜的人。
她的可怜在于，这个世上竟然没有什么事情能让她可惜。
“在那里。”
漫长的河流，像没有尽头。一直到快要汇入主干时，姜辛才让靳殊成停住小舟。费力地站起身，在他的搀扶下走上旁边仅容两人并排而立的简陋码头。
“这样的溶洞，在这周围的雪山里还有好几处。只是年久失修，也并非为我姜家先祖修建，其中机关暗道，未敢轻涉。”
脚底湿滑，却不甚寒，比外面却还要暖上几分。靳殊成用手摸了摸石壁，触手仍然冰凉。
“是地热的缘故。”
这里的地热极丰富而稳定，北楼关因此也成为大雪山中唯一可以住人的地方。
“你说这许多事情给我，不怕你家中的人不放过吗？”
这些应该算是姜家的极机密之事，就算他们素有协定，也不应该这么轻松告诉他。
“夫君不用担心，这里的东西，夫君不会同外人说，我也更不会，况且过了这一日，俱都……”
暗流涌动的长长的河道里，忽然有了风的声音。这声音就像他吹过的埙那样呜咽期艾，由远及近，忽然地到达他们身边。他张开手臂将她护在身后，斗篷遮住了随之而来的水雾。
潮涌。
这一支暗流细弱而激烈，正好沟通了地热之源跟暗河主流，每年春天到来，冰雪消融，山水汇入支流，暗河主干水位上升，形成相对平静的航道。
死在河流中的靳氏夫妇正是弄错了冬夏季节的航线，触到暗河，沉舟而亡。
“事实上……我爹爹曾经带我来过这里，想要寻找到你爹娘的尸骨。”
那年姜则带着女儿，还有姜家最精锐的水鬼们，在冬春之交找到了这对夫妇葬身之处。爹爹将他们合葬在一起，就在此处。
“这里？”这里四周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靳殊成疑惑地看着她，这个人从来不说假话，更不喜欢欺骗人。
你看，不远对不对。
从泉眼下来，只是这样一路平静的河流，却会在夏天的时候有着比刚刚百倍气势的潮涌。地热不均，雪山至寒，造成了这里独特景象。
眼前的影像，就着腾腾的水气，变得虚幻昏黄。姜辛伸出手，她伸出手，就仿佛那年接过爹爹手中的地图那样。
“总有一日他们会找到这里，靳家那个小子的执著，和这夫妻二人如出一辙。”姜则替女儿拉高了衣领，然后指着不太明亮的暗河深处。
“从这里出去，很快就能够到达北狄人所说的圣河。从那里出去，没有雪山，只有连绵不断的草地。”
然后，阿辛，你要记住这里。
有一天，或许有一天，你能够帮那个人做到一些爹爹觉得很重要的事情。
“是什么？”
“比如，替自己的父母换一个地方安葬。又或者……就像爹爹说的，让世世代代从这里进出的姜家人，向这对夫妇顶礼。”
“阿辛，你要记着，记着这一处地方。”
这对你来说，是一道不好解的谜题。这个谜题你的父亲用了一辈子的时间，终于才算明白一点。假如能弄得明白，你就能够理解你的母亲为什么会选择背离了你的父亲，却又死在自己的姐姐手中。
像我们这样没有家国的人，像我们这样不懂得牺牲是什么意义的人，若有一日能理解……大约那时，你就会是幸福的。
她伸手，将先前讨要来的火石靠在墙壁的某一处点着。琼脂灯油特有的香气四处弥漫开来，从岩壁一直到头顶，最后在正中的穹顶处，汇集成星河。
“爹爹找到他们的遗骸之后，在此焚烧了。”爹爹说，这对夫妻身前也是死要面子的人，这样丑陋的尸身实在不如一捧灰来得干净。
然后，他将友人夫妇的骨灰悬挂在这唯一能够沟通河流的交汇点。
无论是谁从此路过，都将从他们的身下走过，都将被这对夫妻凝视。
这对姜则来说，是他所能为他们做到的最好的事情了。这样，那对夫妻固执而且倔强的孩子会永远努力着向这里走来，那么无论是在战场上，还是在朝堂，又或者被仇家追杀，他都将保持着足够的力量保全自己的性命。
“当然了，这样是不足够的。”钱鬼低下头望着日渐表露出美丽的女儿，“单单是这样，是不足以匹配我的女儿的。”
“他还必须能够在你和他的仇恨之间做出选择。”
“一旦他选错了，那么，就拿他的国家，他父母的骸骨，一起为你赔罪。”
——如若论到算计人心，即使一天也没有当过帝王，姜家曾经的主人也绝不会输给任何一个皇帝。
那，现在，就是这个时刻。
姜辛指了指头顶高悬的琉璃塔：“你要的密道，就在这里。”
琉璃塔镇守着暗河的闸口，塔里陈放着一对夫妻的骨灰，就像当年姜则大动干戈一定要达成的期望那样，数年来，姜家的商队在塔下经过，从他们的身下经过。没有人想到，除了照明之外，这座琉璃塔还是在冬夏之间，控制暗流河道的关键所在。
现在，你可以做出选择。
靳殊成似乎看见那个傲慢而且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的男人在虚空里说话的样子。
现在，你可以选择——将你父母的骸骨取下来，又或者，将琉璃塔永远地沉入河底，使得你的国家和你的友人，从这里开始兴盛。
“阿辛，那是一个国家——甚至是几个国家的命运喔。”
姜则握着女儿的手，将她带上行舟。
这些人如若有一天让你不幸福，那就拿这个天下的命运来赔偿。
这是一个不负责任要丢下你，并无法看着你真正长大成人的父亲所能给予的、唯一的礼物。
作者有话说
第46章 四十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