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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氓(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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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昭在门口等了许久,才看到马车在门口停下,车辙在雪地上碾出两道浅浅的印迹。
他迎过去,就看到兄长掀开厚重的幔帐从车里走出来,走到他撑开的伞下,温言细语:“子上为何还不休息?”
司马昭眼睛熠熠生辉:“自然是要等兄长回来。”两人一起里走,他又追问, “今日玄谈场面如何?”
司马师颔首:“极好。”他想到席间的少年,微笑说,“有位姓王的少年,是王仲宣的族人,年不及弱冠,博学明识,听他谈老、易,美妙绝伦,犹如当年孔子闻邵乐,三月不知肉味。”
司马昭不免心向往之,又听到司马师笑言:“还有钟太傅幼子,精于人事,才干练达,聪明诙谐,也是难得的人物。”
司马昭追问:“比兄长、太初当年如何?”
司马师脸色微微一变,叹道:“不能比!”
司马昭自觉失言,握住他手臂,惴惴唤了一声:“兄长……”
司马师失落至极反笑,说道:“时不能比,命也不能比。子上,我虽通读老、易,却不像太初,我是读不进去的。”
司马昭抬眼看司马师的眉宇,又垂下眼睛:“太初读书,可以阐幽发微,著书论述,成一派宗师;兄长读书,能经天纬地,学以致用。当年何晏就说过,成天下大事者,非兄长不可。”
司马师把手臂抽出来在他背后拍了拍,摇头笑道:“当年何晏恭维的话,难道就是真心的吗?纵然是真心的,时至今日,他还会这么想吗?”
司马昭也笑了:“兄长所言甚是。如今何晏曹爽等人,怕是只恨父亲活得长,又恨兄长出现在眼前了。”
司马师点头,突然问道:“父亲是在等我回来吗?”
司马昭愣了一下,才说:“是。”
司马师在门口停下脚步,看到一灯如豆,半个苍老的影子映在窗上。
他脱下身上轻裘放到司马昭手中,正色道:“子上,你记住。虽然荒废多年,可惜今日之后,我自是不会再不务正业了。”
司马昭在滑暖的裘皮下触到司马师的手,只一瞬,凉意传到身上,打了个寒噤。
司马师进去,那扇木门在他身后阖上,把风雪挡在门外。
他的父亲已经是个老人了。须发皆白,精神越来越差,抱着手坐在灯前,头一点一点的,像是睡不够,倒是和母亲张春华恰好相反,母亲年老之后便渐渐浅眠。
司马懿在他进来的一刻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睛,有气无力说了一声:“子元来啦。”
司马师走过去跪在案前,恭敬唤道:“父亲。”他看到司马懿身体动了动,赶紧用自己的发簪把烛火挑明,司马懿便又安然了,昏花老眼里看到自己的爱子似乎是又长成了一些。
司马懿笑起来,带有一点莫测的得意,这是他装了七年风瘫才生下的儿子啊。他知道,这是老天要兴旺司马家了,才给他一个这样的儿子。
司马师轻声问:“父亲看过公休送来的庚帖吗?”
司马懿摸摸索索从袖子里拿出来一样东西,放在案上:“子将性格纯良,像叔达。诸葛家的女儿,一定聪慧吧。”
长子笑道: “父亲熟知公休的为人,重情义而薄名利,他教出来的女儿,是不会错的。”
司马懿点点头,把手笼在袖子里说:“好。”
司马师收好庚帖,说道:“今日我去见了何晏。”
司马懿迷蒙的眼里突然有光,又黯淡下去,问他:“如何?”
司马师说:“只是清谈。不过事后他独留下太初。”
司马懿笑:“不错。”他停了停,说道,“你就要升官了。夏侯玄,征西将军。他的中护军,你来做。”
司马师心里随着烛火跳了一下,看父亲良久,才小心问道:“雍凉军彪悍骁勇,往日多由父亲统带……太初从未离开过京洛,军中的人,会服他吗?”
司马懿语气平淡:“曹爽他这是要砍掉我的手,拔掉我的牙啊。”
司马师说:“太初性情高傲单纯,不屑于这些,此事定然与他无关。”
司马懿平心静气的点点头,闭上眼睛:“子上当与他同去。你留守京城……咱们司马家,无论何时,都要给自己留条后路。”
司马师笑道:“子元自然明白。”
夜深的时候,羊徽瑜被家中的下人唤醒。
她持烛推开门,侍女跪在门口:“中护军大人来了,要见世子。”
她微微点头,退回屋内,女人的直觉让她有一丝不安。
她的丈夫深夜才回来,这时候已经熟睡,英俊的眉目在烛光下呈现一种紧张的神色。她握住他汗湿的手,这个男人在白天深深的压抑着自己,而最深的秘密都藏在他的梦境里,因此白天和黑夜都逃不开自己的折磨。
她用呢喃一样的语气说:“子元,夏侯家哥哥找你来了。”
在听到那个姓氏的时候司马师醒了,眼睛睁开的一瞬间是惊恐的,嘴唇张开却出不了声音,像人饮下鸩酒时产生的绝望的表情,然后渐渐转为迷茫。
羊徽瑜轻轻握住他的手摇动,说道:“是夏侯家的哥哥呀。”
她扶他起来,看着他只披上外衣,拿起蜡烛走出门去。
风雪把蜡烛的火焰向他的手吹过来,一阵被灼烧的感觉之后,火光几乎湮灭了。
司马师用手小心护住那团火,等到它重新燃烧起来,才跟随引路的侍女走到门口。
夏侯玄就坐在石阶那里,衣衫单薄,敞开坦露出肌理结实的胸口,却并不觉得寒冷
他在专心看他的来路。被积雪覆盖的长街在夜里如同坠落的天河,河底铺满了人的骨殖,泛起幽幽的荧光,长街中央不甚平稳的脚印延伸到远处,又被新雪淹没。
他呵呵笑起来,声音像酒醉以后的人,带着一种癫狂的热度:“出不入兮往不返,平原乎兮路超远。”
司马师轻轻吐出一口气,看着同一个方向问道:“太初是行散到了我家吗?”
夏侯玄站起来,额头上有汗珠不停的滚落下来,服散以后的身体滚烫,雪花落在裸露的皮肤上很快就消融成了水迹。
司马师领他到一间屋内,在盏里斟满温酒,让他喝下去,又拧干浸透了冷水的棉巾,一点点擦拭他的额头,脸颊,脖颈,和裸露在外的胸口。
丝巾在他手中渐渐变热,他又扔回水盆里,盆底里有侍女凿下的冰块。
夏侯玄一言不发,任由他脱去自己的外衣,又用冷水泼在自己的挺直的脊背上,一直到热度冷却下来,再拭干,披一件旧的中衣在他身上。
中衣的领口洗到泛白,压在箱底已经很久没有人穿过,再细致的针线经过时光的漂洗之后都有一些破损,但却更加柔软而贴合身体。
司马师做完这些起身让侍女把水盆端出去,然后双手拢在烛火边,温暖一下自己的手——他的嘴唇已经青紫了。
夏侯玄这时才长长出了一口气,他的眼睛白天神采奕奕明朗犹如日月光华,而在极致兴奋的虚耗之后日月的光华淬灭了:“子元,我要去长安。”
司马师面色苍白,他的心里对他说不要去,而事实上说:“父亲伐蜀未竟的功业由你来做,幸甚。”
夏侯玄看着他的眼睛,声音嘶哑:“这不是你真心要说的。子元,该去的长安的是你。”
司马师克制的摇了摇头,冻得青紫的嘴角在微笑。
也许他是应该去长安,也许夏侯太初才应该留在洛阳,而那些人不怀好意的把他们放在了完全错误的位置上。而他们如果想要纠正这样的错误,为之付出的代价将是巨大的。
夏侯玄也笑起来,因为事情就是如此可笑而荒唐。
这一夜他们抵足而眠,像他们虚度的少年时候那样。
夏侯玄的身体还在药性的作用下发热,而司马师寒凉彻骨,他们都非常的需要彼此,甚至比少年时候更需要。
雪花正在天地间落下,更漏声非常的静。
夏侯玄说:“今年邙山只有你一个人去。”
司马师说:“我会重新修葺媛容的墓地,还会替你去拜祭你的父亲。”
夏侯玄在黑夜里笑了笑:“我以前恨过我的父亲。他让我的精神痛苦。”
司马师沉默了一会,低声说:“有时候,我和你一样。”
夏侯玄说:“可是我们都在变,变得越来越像他们。”
司马师笑起来,他看到白色的窗纸在渐渐变蓝,天已经快亮了。
夏侯玄轻松的呼出一口气,他真的需要休息了,他的声音疲惫,像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子元。记住我说过,如果我死了……”
司马师闭上眼睛,轻轻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心在微微发烫:“邙山之约,子元绝不敢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