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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氓(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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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尔偕老,老使我怨。淇则有岸,隰则有泮。
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
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诗经•卫风•氓》
白衣士子颜色从容,面对主人侃侃而谈。讲到精妙处站起来,于堂上来回走动。主人的问题为难不了他,他又自问自答,条分缕析,只把满座的宾客,当做听讲的太学学生一般。
夏侯玄悄悄起身,活动下酸麻的腿脚蹑手蹑足走到司马师身旁跪坐下来,贴到耳边轻声说道:“我此生从未见有少年高识如此。平叔竟不能及。”
正是冬日,他的热气吐在司马师的颈上,耳后苍白的皮肤都在泛红。两人平素亲密,这样狎昵的举动已经成了习惯,司马师在家里自然是不敢的,在外却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微微点头叹道:“今日之后,王家少年必然名动洛阳。”
夏侯玄正要说话,突然听到对面席上一声轻笑,众人正襟危坐屏声静气的时候,这一声笑着实轻佻,却又把众人的目光引过去。
王弼骤然被打断,十分不快,径自走到刚才笑出声来的人面前,行礼之后问道:“在下山阳王辅嗣。”
那少年衣饰华贵,弯着嘴角笑吟吟的不说话,一双桃花眼闪闪发亮,灵活的在他全身上下无微不至地转圈,看够了站起身来,绕过几案,恭恭敬敬长揖及地:“在下颖川钟会,字士季。”
王弼正色:“不知在下有哪里说错了,引得先生发笑?”
钟会嬉皮笑脸:“初听辅嗣谈论玄理,如闻仙乐美妙绝伦,喜不自胜,故而发笑。”
满座宾客跟着笑出来,司马师都不禁负手莞尔,对夏侯玄说:“原来是见先帝时战战兢兢,汗不敢出的那一位。”
夏侯玄不喜欢他的轻浮,驳道:“哗众取宠而已。”
司马师抬头看到钟会朝这边望过来,眸光湛湛飞扬跳脱,不由点了点头,有赞许之意。
夏侯玄厌恶他的眼神,在司马师耳边说:“卖弄机巧,巧言令色之辈。”
王弼自幼专心求学不通人情,被钟会莫名其妙出格恭维一通,便有些尴尬,正要谦让几句,钟会突然一指堂前庭院,一本正经说道:“你看,下雪了!”
王弼来不及出口的谦让堵在心头,便有些发愣,顺着他白皙修长如笋尖一样的手指看过去,果然看见满天飞琼碎玉飘飘洒洒,院中的草木石台,已有大半被覆盖住。
司马师低声说:“还是少年心性。太初不要过于严苛。”
夏侯玄笑了笑,便沉默下去。
何晏起身笑着说:“听辅嗣谈玄,大有所得。又逢瑞雪,二美并具,诸位今夜若不尽兴,怎能就这样从舍下回去?”
这一场天花乱坠的玄谈竟似就结束在这里,换了声色犬马的享乐。
钟会精于此道,已经自然而然牵住王弼的手,回到自己位上坐定,眼角飞扬:“如此甚好。”
一时有美艳的姬妾侍女奉上醇酒佳肴,司马师环顾四下,拉住夏侯玄袖子:“我走了。”
夏侯玄皱着眉头:“酒尚未温,怎么就能走?”
司马师看他一眼,说道:“尚有父母在堂,怎可晚归。”
他起身出席告辞,何晏也并不挽留。
夏侯玄只能也跟着站起来,正要开口,何晏却笑了,先说:“子元顽固无趣,太初请留下。为我陪辅嗣。”
夏侯玄无奈。钟会口才极佳,嬉笑自若,满座之间又只有他与王弼年纪相仿,都是绮年玉貌,弱冠前后,他先已经占住了王弼,两个人说得滴水不漏,别人哪里还能插上一句话。
如司马师一样,何晏不过也是找个托辞而已。
酒过三巡,钟会量浅,眼饧耳热,不停地往王弼身上倒,拉扯住衣袖不肯松手。
王弼虽然知书识礼,对于纠缠不休的醉鬼却无可奈何,只能扶他起来告辞。
何晏颔首微笑:“钟太傅家藏有万卷书,士季的兄长亦是精于法理的名士,辅嗣不可不去拜访。”
王弼颇有些窘迫。他好的是老庄,而非法理,若要他见钟家子弟,他倒宁愿跟夏侯玄多谈几句,只是钟会思维敏捷言语有趣,平日来往的同辈里实在难有人能和他谈到如此投契,所以现在无论如何也不能挥刀断袖甩掉这个麻烦。
夏侯玄斜倚在座上目送两人踏雪而去,耳边却听到何晏说:“太初还清醒?”
夏侯玄回头看主人,笑说:“只有三分醉意,并不糊涂,可以与平叔议事。”
何晏大笑,走下来携他的手,说道:“既如此,与我同去后堂。”
夏侯玄借力起来,脚步下一踉跄,差点撞何晏身上,他素来洒脱,自己倒先笑起来。
何晏不以为杵,竟亲自扶他退席。
走到门外寒风吹在脸上,如刀割一般,夏侯玄才清醒了一些,有侍女在前掌灯领路,引他们到后堂才阖门退下,只留下一个年纪极小的垂髫少女,跪坐在角落,手里握住一根玉杵捣药。
何晏仔细端详皱着眉头将醒酒汤一饮而尽的夏侯玄,跪着挨近了一些,低声问:“国家将有大事,太初可有知觉?”
夏侯玄闻到何晏身上的熏香气味:“是大将军起意要征伐蜀国?”
何晏笑,灯下容貌姣好如女子,皮肤白腻柔滑如羊脂细玉,问道:“太初身为男儿,就没有建功立业的心吗?”
夏侯玄不语,眼睛里只有近在咫尺的何晏,良久问道:“平叔何意?”
何晏将手轻轻放上他的膝头:“出任征西将军,坐镇长安,统管雍凉,领大军征讨蜀国……等到凯旋而归的时候,假黄钺,进三公,裂土封王。”
“平叔说笑了。” 夏侯玄酒喝多了眼睛反而明亮,“雍凉军大都是司马太尉旧部,征西将军一职,非司马氏子弟不能出任。”
何晏摇了摇头:“司马懿老迈无能,已经和我们争不了了。大将军和我都属意于你……”说罢不屑笑起来,万事皆在他掌握之中,“何况我已经答应司马懿,将你的中护军一职,由司马师接任,再让司马昭与你同去长安。”
夏侯玄微微一震,沉默不语。
何晏看他神色,说道:“难道你就甘心一生留在洛阳,做一个只能纸上谈兵的中护军吗?太初。”何晏伸手抚上他脊背,推心置腹,“大将军和我的年纪都在你之上,不会再与你争。我等之后,朝中舍你其谁。若不趁此时机建立功勋,将来要如何服众?”
夏侯玄笑了笑,听他说完脸上神情已渐趋淡然:“平叔不必再说。既然你们已有决定,我自当鞠躬尽瘁,为国效忠。”
何晏欣慰一笑,往后退了些,拍掌示意。角落里捣药的少女膝行过来,小心翼翼将白玉盏放在二人面前几案上,盏中五色粉末已经混合均匀。
夏侯玄伸出手指蘸取一点粉末,轻轻一弹,看到烟尘弥散:“据说寒食散连服三十六日,可以身轻如燕……连服四十九日,可以羽化登仙。平叔以为是真是假。”
何晏笑道:“神仙之说,宁可信其有。不过尚有留恋,舍不得世间声色红尘。”
夏侯玄看到角落里侍立的少女,笑着说:“饮食男女,果真是人之大欲。”
何晏低眉垂目看盏里的粉末:“太初何必一定要拘束自己,做无情无欲的人?”他说,“你可看到今日堂上的钟家幼子,便是钟太傅年近七十所得。”
“老夫少妻,何等风流。钟太傅一世英明竟肯为之出嫡妻,置陛下愤怒于不顾。”
夏侯玄打断他,冷冷道:“嫡妻何辜?世上的男人喜新厌旧,负心薄情而已。”
“若是做不到一心一意,我宁愿无情无欲了此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