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葛生 ...

  •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於其居!
      ——《诗经•唐风•葛生》

      景初元年,三月。
      司马懿由大将军迁太尉的第三个年头,夏侯玄顺路去拜访这位快要步入古稀之年的大魏重臣。
      洛阳早晨的风里仍然带有一丝寒意,但是阳光透过云层微弱的洒在庭前,夏侯玄看到那株虬曲攀爬的葡萄萌出新芽,在阳光下是一种鲜嫩的绿色。
      昔日都督雍凉军事,镇守西南的名将在这暮春的季节看上去像个平凡而快乐的老人,如果要夏侯玄描述那样的情形,他想到的是庄子曾经用过的一个词,逍遥。
      司马懿的头发已经白了,牙齿也开始脱落,他的书案上没有了兵符印信,他的命令也不能再号令曾经这个国家最精锐的军队。他的手里抱着一个才出生不久的婴儿给夏侯玄看,喜形于色,对他来说现在这才是天大的事。
      那个安详熟睡的婴儿已经长出乌黑浓密的头发,在这样大的孩子里,真是十分少见的——更重要的是,这是个男孩,是司马家等了许多年盼来的第一个男孩。
      虽然是司马懿的次子司马昭所生,但司马炎仍然是司马家的长孙。
      这个事实就像屋外逐渐炽烈起来的阳光一样,微妙的刺痛了夏侯玄的眼和心。
      一直到孩子的父亲出现在门外,恭恭敬敬唤道:“父亲。”却不敢擅自进入。
      司马懿抬起好像已经昏花的眼睛,用一种老人特有的语调说道:“是子上啊。”
      司马昭身后的侍女捧着朱漆盘,盘里堆叠着鲜亮的锦绣,他对司马懿说:“这是母亲为家里人新做的春服。”
      司马懿的脸色突然就变了,怒气勃发,斥骂道:“老物奢侈太过!”
      司马昭悄悄抬起头,看到坐在一边有些尴尬的夏侯玄,两个年轻人默契的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
      夏侯玄当机立断起身向司马懿告退——他原本就不是为了见司马懿来的。
      司马昭只能恨恨独自进去聆听教训。

      司马师的居处要安静许多。
      美酒佳肴,招待也合世家大族的身份,且无拘束。
      听不到翻来覆去啰啰嗦嗦一些话,从西汉文帝景帝说到大魏武帝文帝,皆倡节俭,诸如此类,真正的老生常谈。然而夏侯玄早年丧父,就是这样听之令人昏昏欲睡的老生常谈,也是没有人会跟他说的。清净自由,也凄凉得很。
      司马师坐在书案一侧,因为不在父亲眼皮底下,姿势放纵了许多,宽袍大袖的旧衣,看着很是洒脱自由。怀里抱着的小女孩却娇弱得很,手里握住一枝笔尚嫌费劲,紧紧蹙着眉头,而他握住女孩的手,带着她在空白的竹简上书写,写罢朗朗吟道:“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夏侯玄端了酒凑过去看,瑰丽的行书,一笔一划都是司马师的字迹,他却夸道:“阿嬛的字越来越美了。”
      小女孩咯咯笑起来,从父亲怀里挣脱,爬到夏侯玄怀里。
      夏侯玄一手抱住外甥女,一手持酒杯和司马师互敬之后仰头饮尽。
      阿嬛在耳边问:“父亲,舅舅怎么总不来家里。”
      司马师放下笔笑了笑,并不回答她,起身收拾砚台和书简。
      夏侯玄凑过去把脸贴在阿嬛白生生的脖颈上蹭了蹭,那里有几绺汗湿的乌发,小孩子的气息很干净,又因为是女孩子,簪了花,特别的清香。
      这就是他唯一的妹妹留在世上的骨血。
      他抬起头的时候阿嬛白嫩的脸蛋上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探究的盯着他看,看得夏侯玄有点恍惚,说不出这个孩子长得是像父亲还是母亲,又或者是自己?
      他只能点着阿嬛小小的耳朵上垂下的珠坠,他居然还能清楚的记得那曾是阿嬛母亲的嫁妆,笑着说:“阿嬛长大了必定是美人。到时候舅舅要亲自为你选一个好夫婿,像嫁你母亲一样送你出门。”
      司马师在帘后更衣,听到以后笑了一声,笑声清清楚楚正传到夏侯玄的耳朵里。
      夏侯玄顿时起了玩笑的心,要小小的外甥女给自己斟酒,问道:“子元笑什么?莫非是嫌我的眼光不好?”
      帘后窸窸窣窣都是绸缎摩挲的声音,像从门庭间拂过的春风带了丝丝暖意。司马师着好衣装,又束带,一点一点收起自己刚才的不检,说:“太初的眼光不是不好,只是太高。让舅舅来操心外甥女的婚事,只怕阿嬛要蹉跎成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阿嬛这时蹲在地上专心致志用勺子舀了一点酒偷偷含到嘴里,又皱着眉头吐出来,不解人事一派天真,全然不知长辈们在说些什么。
      夏侯玄看到笑了笑,心里却不免喟叹一声。
      司马师已经换上了新制的春服,走过来时衣摆拂在夏侯玄着了白袜的脚上,石青色的丝绸在阳光下流淌出水一样的光泽,像刚刚解冻的湖面,生机勃发而赏心悦目。
      夏侯玄抬头看他,笑着点头:“有理,要我再去哪里找一个风采雅然的司马子元给她。”
      司马师皱了皱眉,表情和阿嬛刚才写字时如出一辙:“太初说笑。”
      夏侯玄道:“既是明珠,自然非要美玉才能为配。怎么能轻许了瓦砾。”
      司马师说:“世上哪有那么多玉树可攀,多的是芦苇。”
      夏侯玄突然抓住司马师的手腕,他自认父亲早亡,只和妹妹相依为命,疏于管教,笑道:“这屋里就有两个,哪里少了。”
      司马师抬头看了看门外,把手缓缓抽出来,后退了一步,青色的锦缎从夏侯玄的脚上滑落到地上:“美玉只有太初一人。子元,顽石而已。”
      夏侯玄站起来,终他一生都不会习惯被人居高临下的看着,在朝,是迫不得已,而在野,若不能够让他随心所欲,就太痛苦了。
      他看着司马师,突然发现他的眼下有一小片浅浅的青色,夏侯玄来不及想是睫毛投下的阴影,还是因为睡眠不佳留下的痕迹:“顽石……那当初怎么就蒙蔽了我,让我答应把媛容嫁给你这样的俗物?”
      阿嬛从地上爬起来站好,看到夏侯玄起身,她已经隐约有了些不妙的预感,知道舅舅又要走了,之后很久很久才会再见到,小手拉住他的衣角,眼泪扑簌簌掉下来。
      司马师避开他的眼神,俯身抱女儿起来,温柔哄她:“舅舅不是走了,是要和父亲出门去,晚上会再回家里来的。”
      夏侯玄突然记起年幼的时候妹妹夏侯徽也曾经这样垂着头哭泣过,但那时候没有父亲来哄她,只有一个无能为力的兄长。
      他突然不忍心再看到这孩子,低声说:“子元,请把她送回夫人那里去。”

      ======================================================================

      夏侯徽据说死于青龙二年夏天,洛阳城里的那场疫病。
      四月的时候她带着孩子回夏侯家小住,看望自己的兄长,再替自己的兄长带一些旧书回来给自己的丈夫。一来一回的路上染上了瘟疫,却到七月才病发死去,这让司马师的母亲张春华非常的害怕,果决的烧了她带回来的那些绢帛竹简和纸片,府里整日的燃起艾草,烟雾缭绕。在司马懿领兵与蜀军对峙渭南的时候,家里死了人并不是一个吉兆。
      夏侯玄来吊丧,司马夫人甚至没有亲自出来见他,而司马师的脸在摇曳的烛火下是一种有点发青的白色,比躺在那里的夏侯徽更像是死了一样。夏侯玄和以前一样伸手去握住他手腕,两个人都诧异的颤抖了一下,因为夏侯玄手心的炽热和他自己身上的冰冷。
      过去他们不分昼夜厮混在一起,两个人从来没有发现对方的身上有这样的异状。然而长久的分别以后再一次相见时,所有微小的差异就像邙山上一场春天的野火之后从黑色的泥土里萌发的新芽,无所遁形。
      出殡的前夜两人为她守灵。司马师居然弄来了一坛酒,两个人推杯换盏。她脚边的长明灯在夜深的时候黯淡下去,司马师把酒倒进灯盏里,于是灯芯在西羌的烈酒里剧烈的燃烧起来。
      那坛酒不知道有多少进了他们的肚子又有多少为夏侯徽点了灯,最后两个人都醉了,荒唐无形到难以名状,像又回到太和四年以前,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大家一起欢饮达旦彻夜不休。

      山中怪石嶙峋突兀,云雾沾衣欲湿,夏侯玄的马在前,沿着崎岖的邙山山道行走,突然问道:“上次见诸葛公休是什么时候?”
      司马师在马上屈指默算:“太和六年,他被免官以后回乡,我们没有再见过了。”
      夏侯玄说:“他又得了一个儿子。”
      司马师被触到心事,不禁有些颓然:“这么多年……太初,我怕是此生命中无子。”
      他在夏侯徽去世后续娶吴氏,一直无所出,父亲犹可,母亲已经对吴氏颇有微词。
      夏侯玄对司马家的家事并无太多兴趣,懒理他的牢骚,继续道:“公休在信里说,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够重回洛阳,与我们共饮。”
      想到这里夏侯玄又不免有些激愤,马鞭甩在路旁怪石上:“可惜只要今上在位,我们这群浮华案里的罪人,就没有这一天。就算都在洛阳,我们想见一面,都要小心翼翼,避人耳目。”
      司马师说:“母亲要我避嫌。”
      夏侯玄反而笑了,语带讥讽:“我忘了,除了一个厌恶浮华的君王,你还有一个刚断果决的母亲,你还是个唯父母之命是从的孝子。”
      司马师突然纵马从夏侯玄身边抢过去,山道狭窄,路边的沙石被马踩到,滚落下山崖,听到回声悠远。他不悦于夏侯玄对母亲的态度,强压怒气提醒他:“难道我们每一次来这里都要不欢而散吗?”
      夏侯玄催马跟上他,冷冷道:“每一次我都没有错过,错都在你。”
      要让争吵不再继续下去,总要有人先退一步。
      司马师若不再说话,夏侯玄也就不再咄咄逼人。
      毕竟夏侯徽没有留下儿子,每一年来这里的都是他们两个人。
      在一次次总是突然爆发的争执与和解之后,还是只有他们两个人会来这里。
      邙山之上,首阳峰顶,日出先照的好地方。
      夏侯玄绕着妹妹已经坟草芊绵的墓地行走,不管草上的露水沾湿了鞋袜:“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岁暮兮不自聊,蟪蛄鸣兮啾啾。”
      司马师负手立在坟前,凝视自己亲手书写的碑文,顺着他吟下去:“王孙兮归来,山中兮不可久留。”
      夏侯玄走到司马师身后,叹息道:“归来归来,我又能归哪里?”
      司马师又沉默下去。
      夏侯玄抚过墓碑,像儿时将妹妹揽入怀中,一寸一寸抚过她的青丝:“我与你不同,你有严父慈母,兄友弟恭。我父母离散,孑然一身,唯一的妹妹嫁了你,又早早亡故。”
      司马师说:“你有你的逍遥,我也有我的难过。”
      “你难过?我早就料到……”夏侯玄看他一眼,脸上毫无同情之色,“吴季重的女儿?”
      司马师回忆起两人前两次在这里,只能苦笑:“昔日我再娶时,你就百般拦阻。”
      “吴季重在世时飞扬跋扈,他的女儿……”夏侯玄冷笑一声,“如今子上已经抢在你的前头,生下了司马家的长孙。你若不趁这个机会赶紧把这位夫人送回吴家,怕是此生都要难过了。”
      司马师手拍在墓碑上,眼中光芒一闪,说道:“我也有此意……悔不该不听你当日所言。”他顿了顿,面色稍微缓和了些,“不过子上能得子,我还是高兴的。”
      夏侯玄满足于看到自己早早就能预见司马师会有后悔的一天,之前争吵的胜利来得迟了一些,可是到底还是来了,让他终于可以怜惜安慰这位平素刚强坚毅的舞阳侯世子:“谁不知道你们兄弟感情甚笃。昔日媛容在世的时候,我尚有一丝挂怀,自她去后,再无家室之欢。”
      司马师说:“你该娶妻生子。夫妻之间,如果两情相悦,就不会在介怀过去的事。”
      夏侯玄打断他:“不要跟我提这些。情之一字,伤人太甚。媛容去世时我看到你,形销骨立……我就担心,怕你步我父亲后尘,抑郁而终。”
      司马师颤了一下,脸色惨白,喃喃说:“太初……”
      夏侯玄用力握住他冰冷的手,目光热切盯着他的脸:“我只有媛容和你,一直如此。媛容已经死了,可是你是不能死的。”
      司马师想挣开他的手,突然又想到这是在邙山,最自由的地方,他没有什么可怕的。
      只有天地间的神明和鬼魂知道他们在说什么,而不是在司马家幽深的厅堂里,每一处角落都藏着窥视的眼睛。
      夏侯玄不想松开他的手:“我不畏死。若我死在你之后,你不用管我。可是若在你之前,你一定要找一个离媛容很近的地方,把我埋了。”
      司马师反握回去,紧紧抓住夏侯玄的手,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从小我们就在一起。到百年之后,我们还是在一起。谁都不能丢下谁。”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