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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棠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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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诗经•小雅•鹿鸣之什》
司马攸在大将军府前徘徊的时候,就看到了钟会。
时值正午,烈日当空。钟会从长街尽头过来,白马金羁,像洛阳城里司马攸这个年纪出游的贵胄公子,一手挽住缰绳,一手抱着一张旧琴。身后跟随的是帮他作恶的爪牙鹰犬。
昔日名满天下的钟太傅幼子,如今年纪长了,是司马氏的张子房。
司马攸知道他必然是从东市观刑回来,难以掩饰自己内心的厌恶,不愿意跟他单独照面,遂快步走进大门——临进门前却又忍不住偷偷回头看他怀里的那张琴。
琴尾留有大火烧过的痕迹,一定就是当年蔡邕蔡中郎所制的名琴焦尾。
司马攸还记得钟会曾应邀来自己宅邸,隔了层层屏风罗帐,灯影幢幢,他的伯母羊徽瑜屏退众人,苦苦哀求:“琴乃外祖所留,随我而来,是先夫心爱之物。如今亡夫已经故去多年,妾之珍财莫过于此,求大人垂怜。”
钟会端坐,修长洁白的手指摸过唇角——司马攸在暗处留意到他的嘴角是天生的微微翘着,看上去好像总在笑,但是其实没有。
他思考了很久才冷冷拒绝,不留余地:“此琴乃大将军所赐。士季之珍财,亦莫过于此。”
从此再不登门。
司马攸自幼出继给伯父司马师,侍奉伯母至孝,这时便想,不知该如何才能从他手里把琴取回来,物归原主?
想来想去只能叹口气,钟会任职的司隶校尉,旧号“卧虎”,他有这个意图,真无异是与虎谋皮,任务艰巨。
司马昭斜靠在榻上,看站在眼前低眉垂目聆听教训没有半分不耐的儿子,颔首颇有欣赏之意。
不过这也是因为他在子女之中,最偏爱这个已经出继的二儿子罢了。
心有所好,便怎么看怎么好。
司马攸举止端庄凝重,容貌清俊秀美,站在榻前挺拔玉立,不像他,更像去世的兄长。
年轻的时候,兄长就是如此风采。
午后的倦怠让他有些恍惚,不由拍了拍身边的位置,低声叫儿子的乳名:“桃符,坐过来。”
司马攸一怔,立刻恭恭敬敬后退半步:“孩儿不敢越礼。”
司马昭握住他手腕,拉他在一边坐下,眯着眼睛看门外,阳光刺目,隐约是有个人影走过来,步履轻健。
是钟会。钟会已经收好了他的焦尾琴,换上更合他年纪身份的衣服,来见大将军。
司马昭说:“这个位子是你伯父给我的。你出继给他,就是司马家的嫡系长子,这里将来难道不是你坐吗?”
钟会这时已经在门口,听到了,也看到了。
司马攸知道他的目光正停留在自己身上,上上下下,从头发到脚尖,看得不怀好意。
这让司马攸有些恶心,像被蛇爬过全身。他推己及人,更加同情卫瓘。
钟会笑了笑,眼睛里闪过针尖一样锐利的锋芒,走进来见司马昭。
司马昭让他坐下,钟会不客气也就坐下了,侍女又送上来酒水。
司马昭深深叹息:“三千太学生,请以为师。嵇康这样的名士,死了可惜。”
钟会热坏了,拿丝绢擦额头上的汗,闻到嵇康残留的血腥气,混着卫瓘身上的熏香和自己身上的酒味,他对这样暧昧旖旎的味道很是迷恋,收起来时擦过鼻尖不留痕迹地嗅了一下,语气轻浮:“不能为大将军所用,活着多事,死不足惜。”
司马昭看他的样子很是有趣,要身后的侍女去给他打扇,笑道:“嵇康已死,士季今后作书,又请谁写序?”
钟会眼里光芒一闪,有些得意有些惆怅:“书尚未成,等成了,再想请谁。”
司马昭大笑:“不知士季的书几时能写完?”
钟会抬眼看司马昭,又去看司马攸。
同是司马氏的子孙,相貌自然相似。然而人有三魂七魄,谁也没有办法得到另一个的神。
钟会把目光从司马攸身上移开,敲一下面前的几案,将侍女送来的稠酒饮尽:“待臣从西蜀回来,自然可以功成。”
司马昭心头大悦,道:“士季豪放,果有王佐之才!”
这话听着耳熟,钟会起身,对司马昭一拜,他今日酒喝的有些过头,嘴角微笑:“到时大将军便真是士季的王了。”
司马昭脸色微变,却又笑着提醒他:“士季醉了,慎言!”
钟会抬起头,仔仔细细看榻上的人一眼,笑了笑又跪伏下去,长拜不起,朗声道:“大将军,臣钟士季这就去了!”
钟会走后司马昭有些萎顿,他才刚过知天命的年纪,已经进相国,封晋公,平诸葛诞,杀曹髦,执掌朝纲乾坤独断。司马家这支河内大族从父亲到兄长再传到他的手上,一步步走到大魏朝堂上最显眼的位置,享受无上的荣光。
然而一种老人才有的疲倦已经开始缠住他,像是附骨之疽。
他想起他的祖父、父亲,戎马半生,在这乱世里都得享高寿,和他们比起来,自己似乎是应该前途无量的。
但是正元二年兄长司马师旧病复发死在许昌的时候,比他如今更年轻——这一次突如其来的死亡是他前路上如影随形的阴霾,让他内心深处极为不安。
司马攸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气愤难平:“父亲,钟会气量狭隘,反复无常,天下的清流名士恨他入骨,他构陷嵇康,父亲怎么能信他?”
司马昭看着自己手心的掌纹,曾有相士说掌纹中一路可对应人寿,然而他国事忙碌,不精于此道——若是年轻的时候肯勤奋一些,以他资质或许不如兄长,然于学问一道,也当能有小成?
可惜生在司马家,刀兵之相,走不了读书立学的路子。
司马昭合起手掌虚握成拳敲在榻上,平平淡淡,毫无情绪起伏:“嘉平六年,李丰谋逆,意图拥夏侯玄辅政。事败之后,你伯父要杀夏侯玄。”
司马攸微微一愣,不明白父亲为何提起这桩多年前的旧案。
司马昭垂着头,看着榻前一片阴影,终于有乌云蔽日,倒是凉快了些,他问儿子:“你知道夏侯玄是什么人!”
司马攸不说话,脑子里有些乱,模模糊糊有影子重叠在一起。他相识的士子,往来的耆宿,时常在私下相聚的时候,交口不绝称赞那位正始名士是如何清高优雅,风采卓然,责怪他的伯父阴冷跋扈,专政弄权。
而于司马攸,只记得年岁幼小时,司马师抱他在怀里,骑马出城,北上邙山。
文帝葬于此,他的祖父葬于此,诸多王侯将相都在这座山上化为泥土,滋养了山上的草木,总比洛阳城里别的地方绿一些。春日晴好的时候,一片葱茏,往来皆是走马嬉游踏青的浮华少年。
有人从山上下来,遇到他们,勒马立在一边。
山的那头有人在送葬,歌蒿歌薤,马在那样古老凄凉的调子里走过去,错身而过的瞬间小小的司马攸眼前一亮,挣扎着从伯父怀里扭头往后看,见到那人眉目明朗如日月,他被晃花了眼睛,使劲揉了揉,还是不相信世上有如此英俊的男人。
英俊潇洒又失魂落魄。看到司马攸望着自己,那人便笑起来,司马攸跟着他笑。
走出很远伯父冰冷的手落在他柔嫩的脖颈上,语气温柔慈爱:“桃符看到他了笑什么?”
司马攸不好意思的挠挠头,问:“父亲,他是谁?”——出继之后他已经学会了对着司马师叫父亲,对司马师的妻子叫母亲,
司马师挥手挡开道旁林木垂下来的一根柔软翠绿的枝条,在满山熏人欲醉的草木香里告诉他:“是桃符的舅舅。”
“我为他向你伯父求情,就像今天山涛为嵇康求情一样。”司马昭抬头看了儿子一眼,“而他是夏侯家的子弟,嵇康是曹家的女婿。都不能不死。”
司马攸低着头,心里觉得没有什么可再与父亲说的。
司马昭真的累了,挥手要他退下,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才强打起精神,要人快传长子司马炎。
等长子来的时间里司马昭想到,自己也许是真的看错了。
桃符自然是像兄长的,司马氏这一代的子孙里,再也没有人比桃符更像当年的司马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