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酒尽韶光》乐云舒

8、肆

　　「雍历九六九年」
　　宁奚挺着个大肚子，见到自己老子，二话不说就跪了下去抱住他的大腿。
　　她老子嘴角一抽：“做什么，又没打算罚你。诚心陷害你爹叫你娘拖去跪搓衣板呢？”
　　宁奚一笑，扶着腰站了起来，走到她爹身旁，道：“爹，你女儿心里清楚着呢。”
　　“少忽悠你老子，人家一国皇子，老子也没本事教训他，你以为那是你哥呢？”
　　“爹……”
　　“闺女啊，”她老子示意她坐下，喝了口茶道，“当年你娘活着的时候，我们天天吵架，她不在了，你老子满心满眼的都是牵挂，就想着哪天我又睡过头了被她拖起来跪搓衣板呐。”
　　宁奚不语。
　　“可是你爷爷奶奶又是另一回事，他们相敬如宾，一辈子没吵过嘴红过脸，和和美美举案齐眉的。”
　　宁奚揪紧衣角。
　　“这世上没有谁的幸福是可以和别人一样的，举案齐眉也好，红袖添香也罢，又或者是吵吵嚷嚷，这些都不重要，”她老子走过来按了按她的肩，“我只希望你能知道你的枕边人心里在想什么。”
　　宁奚垂眸。
　　“我了解他，也知道他想要什么。”
　　“他想要的东西你要么？你肯要么？”
　　宁奚一愣，视线投向门外空茫茫的天，那是北方，那里宫闱深深，她要去么？
　　“你知不知道……”他犹豫了一下，看了看女儿的脸色，终究把话说了出来，“你知不知道五皇子不仅已有妻室，还育有二子？”
　　宁奚的脸色瞬间惨白。
　　她非但不笨，而且很聪明。可是再聪明也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朝堂离她太远太远，那里有太多她不懂的东西。
　　她不懂为什么有人会为了一个不那么舒服的位子勾心斗角；她不懂为什么有人会为了达到目的而伤及无辜无关的人；她也不懂为什么有人身边已有娇妻美妾，却还去招惹一根杂草。
　　她老子说完话便离开了，没过多久，宣子尧便回来了。
　　“宁奚，你怎么站在外面？”男人不复之前锋芒内敛却依旧淡雅华贵的模样，温柔得像每一个呵护妻子的丈夫。
　　宁奚倚靠在院中的柳树下，笑得若无其事：“我只是在想，我怎么就嫁给了你？明明你和我喜欢得类型一点都不像。”
　　“哦？”宣子尧挑眉，“莫非我记错了？其实当初并不是你将我强抢回去做压寨相公的，而是我哭着喊着非要娶你？”
　　“说不定真是你记错了呢，”宁奚上上下下瞧了他一眼，一脸嫌弃，“我最大的梦想明明是嫁个像镇上福源楼里的厨子那样的男人，能一辈子给我做吃的。”
　　宣子尧想了想那位厨子的模样，胳膊快和他大腿一样粗了，论长相哪有自己这般英俊貌美？宁奚虽然好吃，显然也好美色，且好美色更占上风，他的兄弟当中，样貌最好的便是他了——这一点宣子尧很自信。
　　不过……他想了想，觉得还是有必要找个时间让人把镇上的福源楼给拆了。
　　这件事情就不要告诉他的小妻子了。
　　宣子尧看向怀孕的女孩，忍不住抱住她：“等我们到了都城，多好的厨子我都能给你找来，不过，他们都没我长得好。”

　　「雍历九八七年」
　　袅袅青烟在简陋的禅室之中升起，若有似无的香味扩散了开来。
　　洛临风手捧一盏热茶，垂眸盯着里面碧幽幽的茶叶，耳边传来了一阵悠扬的琴音，他记得那是许多年前名冠京华的青楼头牌所做一曲，惊弦绝响，后人一直未能将残谱补全，今日听到的又是另一个版本，闻所未闻。
　　曲子的名字叫做——《争如不见》。
　　自随着了空大师上山起，洛临风就发现，自己出京后的每一步都被那红衣的少年算在心内，什么气质清韵，什么恍若谪仙，不过是障目的假象。
　　他如此做想，是因为此刻坐在他正对面的那一袭红衣，笑得潦倒众生的少年正是那在破庙中一路随他而来的乞丐。
　　那人坐在矮凳上，十指犹如美玉莹光，剔透玲珑，拂过琴弦，清音便这般响起。他眼波流转，精致的五官宛若绝色女子，却又让人无法错认他的性别，也无怪乎他的父母会给他起了这么个名字——顾倾城。
　　看着洛临风的神态，一旁的了空大师也见怪不怪，一派世外高人的姿态。
　　洛临风已经知道了很多线索，但是真相是什么，他依旧是一头迷雾。
　　无论是那个被外界传闻受山匪围剿而死的不能再死的顾倾城正悠然自得地坐在自己面前；还是那个据说是武功已入化境的大雍第一佛道高僧了空大师正旁若无人地喝着酒，亦或者是那件貌似极其珍贵的外人抢破脑袋都想要的金缕玉衣正被某人当坐垫……
　　“看什么，公子我肯坐在它上面那是它的荣幸，不嫌它咯得慌就不错了！”顾倾城斜睨了那件金缕衣一眼，嫌弃地将那件金缕玉衣扔给了洛临风。
　　与传闻中的珠光宝气、雍荣华贵不同，这件金缕玉衣胜在精巧却夺目。晶莹剔透、流光四溢的碧玉被细致地镂成米粒大小的球体，用坚韧的金丝线串联在一起，看似松散却无比牢固，其编织技艺之高超，只怕是天下无双——这却是一件姑娘家的外衣。
　　传言听得太多，乍一见此，他忍不住大失所望。
　　不过是漂亮一些罢了，究竟哪里惹得人人强多了？
　　“二十多年前，”了空大师长叹一口气，“彼时老衲还未出家。”
　　了空那个时候还不叫了空，他姓叶，名彰远。
　　“叶……”洛临风一愣，似乎当年被灭满门的绣坊老板也姓叶。
　　了空点了点头：“我是他的族弟，少年拜师学武，而后在外游历，三十岁那年回家，家中竟然添了一个女孩，大约十岁的模样，我兄长便将她托付给我。”
　　女孩的名字叫做宁奚。
　　这个女孩身上集中了叶彰远心目中对子嗣的所有幻想——精灵可爱，聪慧乖巧，虽有些不识人间疾苦，但胜在能听人劝。
　　宁奚的手很巧，绣的花样都活灵活现，没几个月便有好多人看上了她的手艺，却全都来讨好他这个当爹的，叶彰远虽然不是宁奚的生父，但心中依旧是不无骄傲的。
　　后来，江湖上举行了一次武林大会，第三名的彩头便是一块百年的暖玉，好大的一块。
　　赢得彩头的人是叶彰远的好友，好友回家顺路到粤城落脚，便住在了他家，谁知竟然连着下了一个近一个月的雨。
　　宁奚便道：“夏雨纷纷留客宿，您索性在这里住下。待雨停了，天气也该凉快了，可不正好赶路？”
　　朋友爱听她这话，对她也喜欢得不得了，便道：“我打算用这块玉雕一对鸳鸯，宁奚丫头喜欢什么呢？这玉料大着呢，叔一块儿给雕了。”
　　宁奚想了想，竟没有什么特别喜欢，便道：“不如把余料留给我做一件衣服。”
　　叶彰远与好友只当她在开玩笑，谁知她果然做成了。

　　说到这里，了空便拿起桌上的衣服：“便是这件金缕玉衣。”

　　这玉衣也不过就是好看罢了，又因为是暖玉做的，便常常暖意融融，宁奚及其喜欢，到了冬天，别家姑娘裹得像个球，她呢，一件里衣，加上一件月白色的外袍，金缕玉衣在外头一罩，便是下雪也不怕。
　　可谁知，那年冬天还没结束，便传出得玉衣者得天下的传言来。江湖庙堂的牛鬼蛇神都往这里赶，若他们直接要也就罢了，贵重是贵重了些，又不是什么举世无双的稀罕玩意儿，宁奚岂会不给？竟是问都不问便下手屠了叶家满门。

　　了空的神色间尽是悲戚：“后来我才知道，这不过是当年的皇子们铲除异己的手段，叶家……不过是一个废子罢了。”
　　也不知道是哪一位皇子手下的门客定的这一计，以玉衣为诱饵，又不知从何处找到了古籍印证，不论真假，便是高坐明堂的天子也按耐不住，羽翼渐丰的皇子纷纷出马，最先到的皇子忽然想到先下手并不一定为强，便干脆诱导兄弟灭人满门，将水搅浑，牺牲一个小小的叶家，却扳倒了两个皇子，多么划算的买卖！

　　了空的故事说完了，洛临风久久没有说话，他本就厌恶皇子间的斗争，现在受害人就站在他的面前，事实鲜血淋漓。
　　如了空这般得到的高僧说起往事依旧哀戚难抑，换做常人呢？
　　叶家一门，又何其无辜？
　　他动了动唇，干涩的喉咙里漏出几个字来：“然后呢？”
　　“然后？”顾倾城不知何时坐到了他的对面，面露讥讽。他解下腰间的葫芦，打开便问道一阵酒香，带着清冽的梨花香气。
　　酒水倒在了金缕玉衣上，不多久，玉珠上便显出字来——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然后？”顾倾城又说了一遍，咬牙切齿。
　　洛临风不解地看着他，按理说这件事情和顾倾城没有半个铜板的关系。
　　“阿弥陀佛，”了空大师口诵佛号，“时间不多了。”
　　一阵凛冽杀气忽然从屋外溢入。
　　屋内几人正打算迎敌，外面忽然响起了打斗之声。顾倾城细细分辨之后，道：“原来三弟也来了，我们可有了一大助力了！”言语之中似乎对其武功十分有信心。
　　不消多时，打斗声渐弱。只见一个面冠如玉年方十七八岁的少年推门而入，跟着进来的是一个美貌少女，年龄更小些，一身红衣似火，却不见半分庸俗之气。
　　“璃儿竟然也来了，看来这赴京之路没什么可担忧的了。”顾倾城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待众人互相认识后，便不急不缓地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