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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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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渐离不喜欢坐轿子,也不常坐轿子,多数时间他都喜欢纵马,他的府邸离燕北国主的盘天宫并没有隔得太远,平日里他进宫,都不用起个大早,只是快马奔到王宫。快马疾驰,是旧时京城帝都豪门公子哥大多喜欢干的事情,他也喜欢,但他想要的是那种风在耳边呼啸的感觉。苏渐离年少得志,他不同于帝都那些奢华骄躁的贵族公卿子弟,六岁那年,祖父苏泰被封为太师,德宗皇帝大宴群臣,他被祖父带进宫中,德宗皇帝第一次见幼年苏渐离,给出的评价便是:勤勉,克己,恭谨,可成大器。后来人们给他的评价时,总会加上德宗皇帝给出的这句话,这是苏泰治家严苛的必然,也是因为苏氏家风的传承,从太宗简文皇帝朝家祖苏睿为右丞相始,便绵绵不绝,家风繁盛,如今已历两百余年。苏渐离七岁吟诗;十岁学书作画,师承当时名流梅轩,梅轩一生只收过两个学生,大徒弟便是画仙谢如意,小徒儿便是苏渐离;十二岁作赋,冠绝帝都;十四岁时,安皇帝亲自考问皇室及公卿子弟策问,文赋,苏渐离夺得魁首,震惊四座;十六岁按父亲苏顺的要求开始学武,只是世人皆不知苏氏会武罢了;十八岁便获安皇帝恩准入朝为官,令无数豪门名媛追捧;二十一岁接受燕北国主邀请,在傅仲卿获准圣旨之后,执意来到燕北,入幕为仆射,一时间亦是哗然一片。
这一幕幕如画卷般清清楚楚都出现在苏渐离脑海里,二十年间,他听到的多是赞美,即便是严苛如祖父,也没有真正苛责过自己。三年前入仕燕北之初,傅仲卿更是对他言听计从,北都定三策,燕岭奇谋更是成了他声名赫赫的资本;二十二岁,傅仲卿便让他的几个女儿拜苏渐离为师,从帝都到燕北,那个风度翩翩的苏公子,到哪里都是最闪耀的人。
可是,这一切,这一刻,在苏渐离的心里,浮现出一股莫名的忐忑,不是因为他能预料时局将会有很大的变化,更多的是因为他从心底深处察觉到人的变化,今天傅仲卿态度的转变让他始料未及,若不是苏昌若早有飞鸽传信告诉自己,帝都将有诏命前来,使得自己心里有底,那他也不确定自己将会说出什么,更不能预料傅仲卿会有什么表现。苏渐离早就知道傅仲卿生性多疑,却怎么也不敢想,最终自己还是让主上起了疑心。
短短的路程,他没有坐轿,也没有选择骑马,而是自己步行回家,他开始审视自己,或许自己太自以为是的提出了以和亲换结盟,或许让傅仲卿发怒的不是因为自己决定了要将傅氏的女儿嫁到北荒,而是因为他的擅自专断,威胁到了人主的霸权。想来,再怎样的君臣和谐,在权力面前都显得那么不堪一击。
他心中满是无奈,却又无能为力,长嘘一口,摇摇头。等他站住脚,抬头看时,却已经站在了自家的府门外。
苏劲早就已经站在门口候着了:“公子,您回来了。”
“嗯。”
“郡主一早就过来了,等您已经多时了。”
“哦?”
还没有等苏渐离回过神来,一袭娇小的,白色的身影迎面闪来,苏渐离定睛看时,傅凝萱已经站在了他的身前。
“老师!”傅凝萱将手背在身后,抬着头,斜着脑袋看着苏渐离。
“不知郡主到来,臣有怠慢。”苏渐离行礼道。
“老师回来几日了,凝萱也没见着老师,要么老师进宫之见父上,之后便匆匆离去;要么凝萱来府上,便是回说右相抱恙,谁都不见,今日莫不是我非要冲进来,老管家还准备把我关在门外哩!”
“臣管教家人不严,对郡主有怠慢失礼之罪,臣定当罚他们。臣从北荒归来,一路劳顿,想必又是路上染了风寒,便不愿出门,也没见客,望郡主莫怪。”
“老师不必罚他们了,那老师身体可有好生调养?”
“劳郡主挂念,臣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嗯,今天父上又宣老师,我就想着抢在老师之前在这等您,嘿嘿,被我等到了,今天打扰老师,凝萱思念得很。”
“多谢郡主挂念,既然来了,臣便抽查郡主功课吧,《释典》五篇可有背熟?”
“有!我都背熟了。”
“那可否请郡主背诵?”
“君者,父也;民者,子也;君父者以怀天下之善,顺天时,利民情,泯顽固,教万方;不存灭人之念,不动劳苦之心,抚灾疾,应民愿。君子慎行而谨礼,为民所知也。子民者以献功德予父者,勤克己,恭心智,忠君王,爱妻子,无善德,何所益……”
苏渐离看着摇头晃脑,朗朗背诵的傅凝萱,心中一股苦涩。一连几日,他没敢见她,不仅是因为身体抱恙,更多是因为愧疚。傅凝萱不过十四岁,便要承担一个国家交付的使命,这个使命前途未卜,没有人会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没有人会愿意嫁去那么远的异族,一切都显得那么残酷。而设计这个使命的,却是傅凝萱最尊敬,最喜欢的老师。傅凝萱身世可怜,她不是傅仲卿亲生,生父傅常卿,当年与傅仲卿夺位之争,死在傅仲卿发动的政变中,那时傅凝萱尚未出世,而母亲在生下傅凝萱后,将她托付给傅仲卿,便吞药自尽。傅仲卿亦是心怀愧疚,便从此将傅凝萱视如己出,当年知晓政变之事的人,几乎都没有活口留下来。十四年来,傅仲卿给予了傅凝萱最宽大,最温暖,最慈爱,最严格的爱。傅凝萱有无忧无虑的童年,可是在一切幸福的表面下,却藏着她永远也不可能知道真实身份的悲哀,不过,或许这样对她来说,就是最好的。
可是,一个孩子,在自己毫不知情,也毫无权力选择的情况之下,两次被人改掉了命运,又是多么可悲,如果不是自己,那傅凝萱说不定便可安安生生的过完这一生,可是如今……苏渐离越想越难过,心中不断的泛起酸楚。
“老师……老师……”
苏渐离在出神的时候,被傅凝萱叫醒。
“老师,我背完了。”
“嗯,很好,背得不错。”
“咦,老师很少表扬我的。”
“今日,我与郡主一起弹奏《长宫调》如何?”
“好啊,好啊,我已经很久没有和老师一起弹琴了!”
苏渐离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不去胡思乱想,他告诉自己就把这次合奏,当成与傅凝萱的绝唱,于是,定神,闭眼,仿若高山流水,青云逐月,他带动着傅凝萱的旋律,两道清音流淌出来,划破天际。可是,他不知道的是,这并不是他们的绝唱,命运总是不经意的玩弄着每一个人,很多年后,在一个黄昏的傍晚,还是苏渐离和傅凝萱,并肩坐着,弹奏着一曲《长宫调》,苏渐离已不再是燕北的右相,而傅凝萱也不再是郡主,别样的情境种,流露出的却是同一种凄婉。
一个矫健的身影,从主屋侧窗边划过,旋即消失在了拐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