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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兄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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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这一族原都是不该存于世间之人,因为那位大人的庇护才得以流传血脉。”镰之助顿首,“少主但有任何吩咐,粉身碎骨也必定为您做到。”
又太郎不知道镰之助所说的那位大人,指的是自己祖父还是父亲,但听懂了他语意中坚定的忠诚。
“我可不想你粉身碎骨,也不想有吩咐你做危险事情的机会。”又太郎轻声笑了笑,“我不过是个胆小鬼而已。”
“我以前的愿望是出家当个游方僧人,现在最大的愿望也只是能保护自己和自己身边之人安稳度日。”仰躺着眺望木质的天花板,又太郎脸上的苦笑加深了几分,“但是,镰之助,在这混乱之世中,就算想做到这点,貌似也很不容易啊。”
“……是。”角落里的语音低低应着。
“话说回来,还真有件事要你去办。”又太郎站起身,望向庭院池畔盛开的藤袴(即泽兰,开淡紫色形如和服裙裤的花朵,花语为‘关怀’),“晚上我要单独去探望我弟弟,不想惊动旁人,帮我办妥这事。”
角落里这次没了声音。
“安心吧。雪姬的病就算是天花,对我也没有妨碍。”又太郎了然,“我不是第一次看望出天花的弟弟。病苦之人希望家人就在身边的心情,相信镰之助你也懂吧。”
看到镰之助还在犹豫,又太郎语音清淡地补上一句,“这是我给你的第一个吩咐。”
听到这句,镰之助无法再保持沉默,俯首低应,“是。”
刚说过不想有吩咐危险事情的机会,转眼又要求去探望传染病人,在镰之助眼里算是自相矛盾吧?但又太郎明白这事没有危险,因为饭团出过天花。
饭团出天花时也一样被隔离,又太郎还记得,那天清晨八重发现四岁的自己与满脸红痘的饭团睡一起时惊骇欲绝的眼神。
当初自己是怎么想的?不愿看着饭团一个人难受?希望自己也染上天花?但事实证明,傻瓜不会传染感冒是有道理的。
八重把这当作奇迹,更说起我出生时有异象的传言,坚决认为我是有神明庇佑之人。
可惜这神明是庇佑自己,却没有庇佑到自己身边的人。既然所谓的神物只是块烂木头,神明的力量也有限,最终只能靠自己。
又太郎不否认自己是个弟控。弟控的更深层原因,恐怕是因为明白这世间与自己格格不入。越是如此,越是比谁都害怕孤独寂寞。
想要被人需要,想要守护着谁,来证明自己会来这世的缘由。不被需要的,就是被世界抛弃的,不是吗?
足利庄偏殿小院。
雪姬做了个噩梦。梦中一向宠爱自己的母亲一脸恐慌地看着自己。
他又奇怪又心慌,想要跑到母亲身边去,母亲却歇斯底里大叫起来,『别过来,你这怪物!』
他想要靠近父亲,父亲一脸漠然地无视他,径自走远。
那些平时对他巴结讨好的侍女仆人们,看自己的眼神也像看怪物,一个个躲得远远的。
他能听见他们暗地里窃窃私语,『本就性情古怪不男不女了,居然还变那么丑,咿——恶心死了~』
又不是自己要扮女孩子的,你们这些低贱的家伙竟敢妄议主子,都不想活了!
怒不可遏,雪姬摸向自己胸口衣襟,想掏出怀刃教训下这些犯上的下人,却摸出一柄铜镜。
镜中现出一张让人望之欲呕的脸,满面红疱烂疮,肿得分不清五官位置。喉中恶心感刚刚泛起,雪姬瞬间醒悟,那就是自己现在的脸!
镜子跌落地板,摔出沉闷声响。梦境破碎。
一直以来,总是被周围人称赞,自己有如名字般玉雪可爱,也一直以为自己真是女孩子,甚至天真地玩过扮新娘游戏。
直到有天偷跑到一处荒僻院落玩时,偶然瞥到一个年幼的小姓对着灌木撒尿。才五岁的自己,瞬间感到天地倒转:原来一直生活在大人们的谎言中。
明明是个男孩子,为什么要当作女孩养?因为只是“备胎”吧?
在已经拥有嗣子的情况下,自己是女孩子当然更好。既可以安全圈养,又不会威胁正统继承人的地位。
如此想着的自己,性格早就扭曲了吧。
从以前到现在,一直是多余的自己,终于被世界抛弃了。
应该早已不在意了,那个活在众人视线中,笑容甜美的雪姬只是假象而已,就这样解脱也许是件好事,然而这胸闷头昏的烧灼难受是怎么回事?
是了,成天说谎的自己是上不了天界的,要去的,应该是灼热拔舌地狱才对。
雪姬迷迷糊糊这么想着的时候,感觉额头一阵清凉,这清凉沁入肌肤,缓解了难耐的高热,然后他睁眼。
因为躺着也想看到庭院,小屋对着庭院的纸门是开着的。
一轮圆月高挂,圆月前静静凝视自己的,正是被母亲私下里忌惮地称作怪物的哥哥。他的手正轻轻从自己额上挪开。
感受到额上浸水布巾的柔软冰凉质感,雪姬眨巴了下眼。
这个哥哥是疯了么?竟敢摸到天花病人房间来。
对这亲哥哥的第一印象,就是母亲口里的惊悚怪物——一个本该死去又活过来的人。
当初怀着兴奋好奇去观察了下本人,结果大失所望。不过是个容易害羞的小正太而已。见到自己的表现也那么笨拙无措,要是放自己房里做小姓,早被自己欺负到死了。
然而短短三年,严格的精英教育就把个容易脸红的小正太变得沉稳安静,优雅大气。
所谓居易气,养移体,出入动辄大批家臣围绕,再不是寄养穷庙里没见过世面的小鬼,已是足利嗣子的哥哥,气质不变才是怪事吧。
三年中自己也想过偷偷去看哥哥,却被母亲严厉禁止,理由是不能打扰哥哥的功课。哥哥也数次来过北院,但每次都被母亲以各类事情的名义打发了。
于是雪姬渐渐察觉母亲不想哥哥太过接近。就算是怪物,到底也是自己儿子,也许还有别的隐情?
对这个只大自己一岁的哥哥,雪姬不是没有羡慕嫉妒的。因为他拥有自己无法拥有的一切。
自己空虚度日百无聊赖时,哥哥整日忙碌于各项功课;自己对着庭院发呆时,哥哥穿着帅气的男子狩衣,前呼后拥地出外骑马射猎;自己盼着何时能见父亲大人一面时,哥哥天天被父亲带在身边亲自教导。
有时会起奇怪阴暗的念头,要是自己比哥哥大一岁就好了,要是哥哥那时死了没活过来就好了……
但现在,再不会这么想。
额上一冷,头上还清凉的布巾又换了一块。
“兄长大人。”雪姬一开口,发现自己的语音恢复了一些清亮,与前些天的沙哑暗沉相比显然好了很多。
“叫哥哥就好。”
哥哥长相肖父,凤目狭长眼尾上撩,安静不动时自有威仪。但若像现在这样柔和微笑起来——雪姬搜肠刮肚想了半天,也只得俩字:很美。
你不怕死么?雪姬嘴动了动,又把到口的话咽回去,改成撒娇,“哥哥,我好怕就这样一个人,孤独寂寞地死掉。”开始是装腔,不知为何说到后面自己的语音真的打颤了。
“不会的。”哥哥的手伸过来,握住了自己的,“有哥哥在,雪姬一定平安无事。”
和自己差不多大的手,却温暖坚定。
这两天,就算服侍起居的侍女都不敢这么大胆的直接碰触自己呢。这家伙是真不怕死?
抬眼望进自家哥哥的眼,雪姬微笑,当然他认为一脸病容的自己,现在的微笑绝不可爱,没准还怪吓人的,“哥哥,我想坐起来看看月亮。”
“身体好些了?”
观察到那清澈眼眸中没有丝毫嫌弃与不耐,雪姬点点头。
“不能看太久,一会就休息好吗?”哥哥的语音和表情——完全是在哄小孩嘛。
雪姬心内撇了下嘴,继续乖乖点头。
又太郎靠近前去,坐到雪姬身旁,伸出右臂揽住弟弟的肩,小心翼翼地扶他起身。也许因为病了一阵子,这身体比想象中分量还轻。
雪姬半坐起身,靠到自家哥哥并不宽阔的胸前,轻轻拿脸蹭了蹭,再次抬眼观察又太郎的表情。
又太郎没注意弟弟的小动作,只察觉怀里弟弟动了动,怕弟弟坐不稳,于是右臂稍稍用力圈得更紧了些,
他仰头眺望空中那一轮秋月,夜凉如水,月色如霜。
真不可思议,无论何种时空,人们仰头望见的,都是同一轮明月。人与人之间美好的感情,也是同样的存在吧。
于是,对着夜空那轮亘古不变的皎皎玉轮,又太郎微笑着叹出口长气,“绮丽啊~”
又太郎怀中,感受着人体那份淡淡温暖,对着自家哥哥眺望夜空的侧脸,雪姬也跟着叹出口长气,“绮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