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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家族(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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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野国,足利庄。
“去年三河,陆奥,上总的年贡收成,到现在都各差着八、九百贯的没收上来,那些地头代(村长)到底在搞什么?”正殿议事厅内,足利执事高师重跪坐在桌案前,边拨着算盘对账本边嘀嘀咕咕,“又要连累本家被镰仓借故训斥一顿了……”
“是啊,真够累人的~”桌案前不远的地板上,传来他主君心不在焉的散漫语音。足利贞氏正背向着他,面对着绿意葱笼的庭院斜躺着,一手撑头一手摇着折扇,完全看不出哪里累人了。
“哈——”对于这个明明可以使十分力把事情办得圆圆满满,却只愿出六分力马马虎虎糊弄过去就行的主君,高师重是毫无办法。
“报。”屋外有侍者禀报。
“恩。”漫应一声示意来者近前,贞氏坐直身子。
传话人矮身趋前俯首,“方才奥殿医者传来消息,少主突发高热,汤药不进,恐怕情况不妙……”
话音未落,贞氏已唰地站起身来,“我去看看。”
目送自家主君离开正殿经过长廊急急忙忙向后方奥殿行去,高师重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
从北条家那个女人嫁进门,除了她所生的嫡长子,很长时间内,主君的其余妾侍竟一无所出,直到从京中迎娶了公卿之女上杉清子。
公卿女为贵妾虽然委屈了清子夫人,但也只有她保住了自己的两个子嗣。畏惧北条的威势,又太郎少主一出生就声明出家秘密抱去寺院,次年出生的雪姬称是女儿才得以养在清子夫人身侧。
说句臣下不该说的话,幸好高义少主走在贞氏主君前头,要不然,源氏本家再出个北条政子(源赖朝正室,后期独揽幕府大权,史称尼将军)也未可知。
好不容易,那个女人因谋害又太郎少主的嫌疑送回北条金泽家让其自行改嫁,刚接回来的少主就得了重病。雪姬公主也还年幼,一个不好,源氏本家就面临绝嗣危机。若是让镰仓方面知道了,只怕会一边肚里笑得打跌,一边谋算着怎么利用后嗣问题操弄足利吧。
想到此处,高师重也坐不住了,不行,得看情况早做安排。
足利庄奥殿北院。
“夫人,您不去看看少主吗?”寝间帐幔内,侍女菊本抱着熟睡的雪姬轻摇着,一边小心翼翼地觑着女主人的脸色。
把脸扭向一边,清子夫人的眼神有些飘忽,“那不是我的孩子。”
“可是夫人……”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那虽然是我肚子里生出来的,但绝对不是我的孩子!”激动的神情渐渐恍惚,清子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当年我难产,虽然足足痛了三天三夜才生下他,知道是个男孩我还是很开心的,我太开心了,所以没注意到身边人的脸色。
我想早点抱抱他,就催促产婆给他洗接生澡。产婆抖抖索索地把他放进木盆里,对了,那时就发生了后来很多人都说是祥瑞的事。从天上飞来两只青鸟,一只停在婴儿的左肩,一只停在给婴儿洗澡用的勺柄上。多么令人震惊的吉兆啊~大家都哆嗦成一团不敢上去!”
清子的语音歇斯底里起来,“那当然是奇异的吉兆了!正常的话,什么鸟敢停在活人身上?!哈哈,青鸟?是食尸鸟吧!”
“夫人!”菊本吓得六神无主,直往四周张望,“可不敢说这些话!”
“这里只有你,我才说的,我俩从小一起长大,知道当年事的现在也只有你跟我了,我不说出来心里一直憋着难受!”
两人一个激动一个慌张,谁都没注意到,菊本怀里的雪姬已经醒了,正眨巴着好奇的眼安静听她们说话。
“菊本你当时也在场的,你也看到了吧,那孩子抱给我的时候,全身青紫,口眼紧闭。我这才想起,生下来之后没听他啼哭过一声。其实那些产婆早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吧,但因为害怕谁都不敢第一个告诉我。
我就这样抱着我的孩子,他又冷又重,毫无生机,我的心也跟他一起去了。就在我万念俱灰的时候,怀里那孩子的眼皮忽然睁开,然后看了我一眼!那眼神,绝对不是婴儿的眼神!”清子的神情像哭又像笑,“人真是奇怪啊,他死了我想和他一起死,他忽然活了我又觉得害怕。一定是因为死去的才是我的孩子,活过来的那个是怪物!对不对?!”
足利庄奥殿东院内间。
侍女将昏迷不醒的又太郎扶起半个身子,医者小心地从黑漆漆的药碗里舀出一勺来,送到孩子嘴里,然而药汁很快又从唇角原封不动地淌了下来。
“情况如何?”足利贞氏风风火火走了进来,屋子里侍女仆从跪了一地。
“少主吃不下汤药,这,难办啊……”白发的医者无奈地摇头。
“撬开他的嘴,把药灌下去。”贞氏用优雅的语音下着强硬的命令。
“这,少主身子金贵,而且孩子喉管细弱,强灌的话,怕会呛到。”医者面有难色。
“啧。”贞氏皱了皱眉,露出一脸又要麻烦我的表情,坐到又太郎身侧。挥手赶走那个扶着又太郎的侍女,自己用左臂圈了孩子的肩,右手一伸,“药碗。”
医者恭敬递上药碗,贞氏端起来,闻了闻,小声嘀咕,“苦么?”
医者呆了呆之后才点头,“苦。”
于是贞氏的脸也变苦了。他认命地自己先喝一大口,放下碗,拿手抬起又太郎的下巴,凑过脸去,用自己的唇堵上孩子的唇,拿舌头撬开孩子的牙关,顺便把药渡了进去。
如是几次,直到药碗见底,贞氏才停手,漱了口,拿帕子擦了擦自己的唇角,看了眼怀里仍闭着眼的孩子,就顺手也给他擦擦。
擦完了,贞氏端详着自家孩子的脸。
这孩子跟自己很像,当日在莲法寺就发现了,修眉凤目挺鼻翘唇,就像一个小模子里铸出来的自己。现在眼闭着,倒显得那小睫毛又密又长。因为高热的关系,脸颊红彤彤的,唇也是软糯的嫣红——贞氏自失一笑,从没对孩子上过什么心的自己,父爱爆棚了?
才六岁就见了那些血淋淋的地狱场景,也难怪他会生病高热。不过,自己不也是在他这个年岁,就亲眼目睹了自己父亲的惨死?所以说,在这个家生孩子到底有什么用?就算生下来,侥幸活着的,还不是只能眼巴巴看着自己父亲去死,自己身边族人去死,却毫无办法么?
把孩子放下让他躺平了,盖上被子掖好被角,贞氏站起身,“今儿起我暂时就住东院了。”
“主上,这怎么成……”
“总不成每回吃药都跑大老远去正殿找我吧?别跟我说会过病气什么的,爷有南无八幡大菩萨庇佑,健旺得很。”迈步出屋前,贞氏回头,一脸嫌弃,“下回多备点水果,这药苦死了~”
镜头回到足利庄奥殿北院。
“夫人,你冷静点!什么青紫啊眼神啊都只是你的幻觉!刚辛苦生下孩子的产妇,都会有些精神恍惚的,何况那时你还是难产!”,菊本压低声音努力劝说,“小孩生下来不哭,也是有的,有些小孩生来就很安静啊。”
“我的雪姬就不是这样,一生下来,他就哭得响彻屋宇,抱在手里又暖又软。”清子夫人固执己见。
正争执的两人突然停了说话,一会儿,外间传来侍女轻轻的脚步声。
“谁?”菊本出声。
“夫人,奥殿总管传了消息来,因少主病笃,主上暂居东院。”
与菊本对望一眼,清子起身,仪态端庄地吩咐侍女,“准备一下,我要去东院探看又太郎。”回头她看了看菊本怀里的孩子,“雪姬……就不必带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