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太平记》艾西

5、家族（下）

　　青翠的山峦，广袤的原野，海鸥掠过的甲板间，又太郎开心地奔跑。饭团追在他身后喊哥哥，八重慈爱地拭去他们脸上的汗珠，甚八抱着他的武士刀安静守望在侧。
　　美好的画面突然就变了色：甚八的头低垂下来，腹部的红慢慢晕染全身；八重的脖子扭了个奇怪的角度，脖侧红色喷洒；饭团还追在身后，本该是头颅的部位鲜红四溅……
　　血汩汩不断地流淌出来，淹没了他，倒灌入口，又腥又苦。他想躲开，但有人捏住他的下巴不让他躲，有什么湿润柔软侵入他口中，他被迫吞下苦腥的汁液，由喉至腹。

　　反复做着噩梦的同时，这反复吞入的温热汁液却让身体的忽冷忽热渐渐平息。然后，他睁开眼，看到一个背影。
　　那人高冠博带广袖，拿着毛笔跪坐桌案前写着什么。有感应般，那人回头，然后开口，空气中传来曾经相识的优雅醇厚嗓音，“你醒啦。”

　　搁下笔，贞氏走到儿子身旁。看他小脸泛红，拿手试了试额上温度，还好，不高。
　　按理，对嗣子要严格管教，父子间绝不能有这种宠溺举动，以免继承人失了武家刚勇之气，但贞氏本身就不是严格遵守条条框框的人，再加上幼子这一病，越发把那不成文的规矩给扔一边了。

　　“你睡了三天了。”三天来孩子说了不少胡话，贞氏思索的时候，发现一双小手轻轻将自己按他额上的手拿了下来。
　　孩子的双眸正一眨不眨地注视着自己。不同于初见时的小脸惨白，两眼迷蒙，现在这双眼清澈安静，眸子黑漆漆的让人有深不见底的错觉。
　　贞氏忽觉有些兴味，于是也不出声地和自家儿子对视。
　　小口张了张，童声犹犹豫豫，“父，父亲？”
　　“恩，要喊父亲大人。”贞氏的语音中带了些愉悦。

　　看儿子涨红脸挣扎着要起身，贞氏习惯地将幼子抱起，纳入怀中。小脸竟然更红了，这个年纪的孩子，就会害羞了吗？打量自个儿子的同时，贞氏的嘴也没闲着，“除了我这个父亲大人，你还有一位母亲：你昏迷的时候她来看过你，有一位小你一岁的弟弟，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神色动了动，红通通的苹果脸安静地摇摇头。

　　“那么，我有要问你的话。”
　　将儿子放到自个儿对面，贞氏完全以大人的眼光平视自己儿子，一字一句，“告诉我，甚八，八重，米三郎，这三人，是为一个将来的游方僧人无辜枉死的呢？还是为保八幡太郎义家公以来，源氏嫡流本家嗣子而壮烈成仁的？”
　　“这是关系到三人身后家族待遇的重要问题。”满意地看到儿子与年龄不相符的沉静目光动摇起来，贞氏优雅的语音更增迫力，“——回答我。”

　　足利庄奥殿北院。
　　“雪姬公主，我们来玩合贝壳吧？”“不要。”
　　“雪姬公主，要不玩猜香游戏？”“无聊。”
　　五岁的雪姬粉妆玉琢，正是最可爱的年纪，不过最近他的性情有些暴躁。心情躁动却仍然努力保持端庄仪态的小公主伸指一点，指住一名侍女，“你，给我讲那个乌鸦天狗的故事。”

　　“公主？这……”侍女的迟疑没有得到反应，只能认命地讲述，“……崇德上皇兵败含恨而死，临终发下毒誓：愿为日本之大魔，为皇戮民，为民弑皇，此国永为乱世。并咬舌以血写下诅咒经文，其怨灵遂化作金色大鸢身姿的天狗为害人间。”
　　真搞不懂才五岁的公主为什么喜欢这种血淋淋的神怪志异，每次都听得小眼神闪闪发亮。

　　“好酷啊~”仰头向往了片刻，雪姬狠狠点头，“决定了，我要去偷看下兄长大人！”
　　下了决定后，雪姬的暴躁心情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偷摸干坏事的兴奋紧张，抬眼看到院子里盛开的桔梗，他小声嘀咕，“恩，带点供奉的东西去，怪物就不会吃我了吧。”
　　“不能去东院啊，雪姬公主，夫人交待过……”侍女们试图劝阻。
　　“你们都不说不就行了？”嘟起小嘴，雪姬气场全开，“谁敢说出去，我就说她偷东西，全家撵出足利庄！”

　　午后，足利庄正殿议事厅。
　　一屋子家臣井然有序地分列而坐，因上首主位空着，代代相熟的家臣们难免互相交头接耳唠嗑两句。
　　“主上一贯懒散，今儿怎么想起召集大家一起议事了？”
　　“嘘，你竟敢非议主上，那不是懒散那是风雅，你这土鳖懂不？”很是鄙视了一番自家同伙，说话人得意地爆料，“前头刚传来消息，少主病情好转，今天要议的，十有八九跟少主有关。”
　　“对对，是风雅没错，我就是那个意思来着。”被鄙视的也不恼，顺竿往下爬，“不过，少主才六岁，离元服还远着，有什么事好议的？”
　　“笨。”没等边上的说话，坐前头的一位拿纸扇轻敲了下这人的额，“赶紧想想家里有哪些个能拿出手的好子侄吧。”
　　“唉？”
　　“安静，主上来了。”

　　小姓唱名声中，足利贞氏进屋，潇潇洒洒坐上主位。
　　位在家臣前头的高师重偷眼瞧着，自家主君满面春风，于是出列俯首，“恭贺少主得神灵庇佑，身体康健，足利家从此家宅安泰。”
　　家臣一同俯首，“恭喜主上，贺喜主上。”

　　“都起吧。”贞氏笑吟吟的，看起来心情真不错，“闲话就不提了，今儿叫你们来，也没别的大事，就是让你们荐几个合适的自家孩子，充当又太郎的近侍。”
　　此话一出，下面家臣们一阵骚动，眼神都绿了，这还不叫大事？
　　“家中长子就不必了，成天跟着个小孩儿也怪累人的。”无视下面家臣们个个摆出一不怕苦二不怕累的忠心模样，贞氏继续自言自语，“年纪嘛，要比又太郎大点的（不然谁照顾谁啊），”回想了下自家儿子性格似乎偏静，于是补充，“性情稳妥的，活泼的都成。”

　　说完环顾四下，见家臣们都是一副跃跃欲试，又不敢僭越头一个表态的模样，贞氏点名，“高师重，你说说。”
　　“臣推荐家中侄儿高师泰，”挨了自家早就退隐的哥哥高师氏几记眼刀，高师重万般无奈，“还有，高师直。”恩，高师直这孩子，是活泼了点，蛮横了点，外加毒舌了点，姑且还是符合条件的吧……

　　有了打头的，下面一群人就争先恐后了，差点把议事厅吵成个菜市场。
　　“行，行，都用着吧，大不了分内外班再轮换着来。”贞氏开始头疼，和平了这些年，家家儿孙满堂，加上嫡子高义时代北条夫人重用镰仓娘家人的空窗期，又太郎竟成了个香饽饽，都不够这些谱代家臣（数代侍奉同一个领主家族的家臣）子侄们瓜分的。

　　“下面的事师重你看着安排吧。”拔脚想撤离这热闹地，就见细川公赖那老小子眼神热切地望定他。眼神切切地望着贞氏的家臣不少，架不住公赖那家伙还起劲眨眼，贞氏被他看得毛毛的，“你家细川赖春不是入选了么？”
　　“那个，臣家还有一个，拜领主上一字的……”细川公赖摆出一脸谄媚，为了儿子将来的大好前程，脸皮什么的扔一边吧，“您当年还夸他天资聪颖，那什么千里驹来着。”
　　细川公赖这一提，贞氏就想起来了，他家大儿子，细川和氏，今年十五了吧。靠，这老小子总共仨儿子就想塞进俩，自己前头还说了不要长子。转念一想，一帮官N代熊孩子里头有个稳重睿智的压阵貌似必要啊，成吧~

　　奥殿东院。
　　又太郎刚喝完一碗粥，不知道前头自个爹已经把自个论斤卖了，自己未来手下第一号狗头军师和第一号闯祸大将也被自个爹顺便的配置齐全了。
　　半坐半躺着，他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个不请自来的可爱小萝莉。从小萝莉在门外探头探脑，接着登堂入室，甜甜地喊他兄长大人的时候，他就傻了。
　　小萝莉的手在他脸上踅摸了半天，嘀嘀咕咕了些什么怪物神灵之类的话。
　　他其实也想摸摸看，但觉得那很流氓，自己害羞个半死。
　　等他回过神，小萝莉已经走了，留下的唯一证据是他枕边的桔梗花。

　　又太郎捡起桔梗花坐到廊前，阳光遍照足利庄，洒满葱郁庭院，也将那桔梗花瓣映成鲜艳天蓝。
　　在这里，自己或许能得到平安幸福？
　　不论如何，这时候，又太郎坚信不疑的是：只要自己变得更强一分，就多一份守护幸福的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