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太平记》艾西

3、我是谁（下）

　　“少爷，听好了，不是我或甚八来找绝对不能出声，明白吗？”寺院角落一座不起眼的小仓库中，八重蹲下身搂住我的双肩，郑重嘱咐。
　　“恩。”应声点头，我担忧地问道，“饭团……”
　　“放心，我接下来就去带饭团。”凝视着我的双眸，八重露出一个我从未见过的美丽柔和笑容，轻轻在我额上落下一吻，她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奔了出去。

　　门掩上上锁的同时，八重的足音渐渐远去。
　　跪坐在无边黑暗里，我静听时间的流逝，无尽夜中忽远忽近的人声喧哗与模糊惨叫似乎是现实，又似乎是虚幻。
　　我强迫自己什么都不去想，但我无可逃避地深深体会到——自身的无能为力。既无法保护自己，也无法保护身边任何人，只能如待宰的羔羊般，坐等门那一头命运的宣判。

　　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四周渐渐安静下来，又过了很久，很久，我听到一个踉跄的足音。
　　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我把全副精神都聚集到耳朵上。足音有些蹒跚，但确实在向着仓库一步步靠近，然后，停了。
　　正慌忙环顾四周看有什么东西可作防身，就听门外响起熟悉又有些沙哑颤抖的声音，“少爷？”
　　呆愣一秒后我扑到门上，“甚八！”

　　“你还好吧？八重和饭团怎么样了？”连珠炮般不停发问，我的声音里已带了些哭腔。
　　“恩，来了些流寇，抢了些财物就走了，他们都藏得好好的。”甚八似乎松了口气，在外面坐了下来。
　　“快帮我开门，我要去找八重，还有饭团，他胆小，说不定已经吓哭了。”
　　“现在还不行，说不定那些流寇还会杀个回马枪。”不知是不是错觉，甚八的语音越来越轻，“等天亮了，护卫们来了，我再给您开门，少爷，不，现在该叫少主了……”

　　“甚八？甚八！你怎么了？”
　　接连的呼喊却没得到回应，心头不安的疑云越来越大，“我命令你，现在就给我开门！”
　　“……少爷，仙人世界，真的有么？”半晌，门外传来甚八游丝般的语音。
　　下意识地，我应道，“有。”
　　“太好了……抱歉……”低低的语尾消逝在空气中，却让我如遭雷击。

　　疯了似的，我使劲擂门踢踹，“甚八！你的命和魂不是我的吗？！那个世界，我不许你自己去！我不允许！”
　　“甚八！你听到了吗？！听到了就快回答我！”
　　回答我的，只有无尽的沉默。

　　我不知道自己徒劳的撞门与哭喊持续了多久，喉咙已嘶哑到发不出任何声音，无能为力的疯狂到末了也不过是精疲力竭。

　　仓库大门最终被人用巨力撞开时，满脸的泪水早已流干，随门开而射入的光线只让我眯了眯眼。
　　门外站了大批手持火把的武士们，看到我，他们有片刻的骚动。
　　接着，三三两两的，这些武士们半跪下身低头行礼。虽然一眼看去人数众多得几乎要把这小小寺院填满了，但除了行动时甲胄发出的泠泠声响与火把的哔啵声外几乎听不到别的杂声。
　　空气中火把燃烧的松脂香混合着淡淡血腥味。

　　面无表情地，我迈出仓库门。然后，我转头，看向门旁。
　　背靠着墙，膝上横着武士刀，甚八静静地坐在那里。
　　他全身都有大小不等的刀伤，腹中最狰狞的伤口处甚至能看到肠子，流出的血染红了衣裳，洇湿了墙壁，渗透了地面。真让人奇怪，一个人竟然可以流那么多血。

　　流了那么多血，会很冷吧。魔怔一般，我走上前去。
　　微明晨光下，甚八一贯平板严肃的脸竟显得十分安详，我伸出双手搂上他的脖子，清晰看到那失去血色的唇角似乎还含着淡淡笑意。

　　他的脸很冰，身体很冷，我抱着他想让他暖和些，但有人试图分开我们，我挣扎着不肯放手，直到听人说了句谎言，“他需要看医生。”
　　甚八最终被人抬起搬走了。

　　『反正大家最后都会去仙人世界吧~』
　　神情恍惚地望着被搬远的甚八，蓦然飘过我脑中的话让我的眼神瞬间清明起来，拔腿我就在穿廊中狂奔起来。

　　『嗯，有次我听到妈妈在佛龛前小声念了，说请菩萨保佑哥哥将来成为大将，保佑我平安长大。』
　　『米三郎乖乖在这等着，我们玩个捉迷藏游戏，妈妈先带哥哥去藏好，然后再带米三郎去找哥哥好不好？』
　　『要是让不知内情的人猛不丁看到我和饭团，准认为我是小姓（侍童），饭团才是少爷。』

　　饭团的衣物为什么总是比我的华丽精致？
　　八重为什么偶尔会露出微妙的悲哀神色？
　　什么流寇会去抢劫一个又小又穷的寺院的财物？
　　仅仅把我藏在仓库里，就会让没达到目标的凶手们甘心撤走吗？

　　熟悉的庭院熟悉的房间前，我停步。身后尾随的泠泠甲胄声也停了下来。
　　拉门残破不堪地向内倾颓，角落的佛龛前，八重倒卧在血泊中。
　　将她脖子砍断一半的刀伤让她的头拧了个奇怪的角度，而她身下护着的小小身体——没有头颅……

　　我的双目被人用手遮住，我的身子被人抱起扛走。
　　我拼命掰着阻挡我视线的手，从指缝中看到他们上前搬起八重，搬起那具无头的小身体，一只依然青翠的草环从那小小手腕上轻飘滑落……

　　我伸出双手想要抓住什么，摇晃模糊的视界却让我只抓住两手空虚。
　　我在这世上熟悉的，重要的，所爱的家人一夕之间全部逝去，只留下我孤零零的独自一个。

　　寺门口处，我被轻轻放下，甲胄声突然整齐地响起，所有人全部向着前方附头半跪为礼。
　　抬眼看去，一片下蹲的闪亮甲胄围绕中站着个人。
　　那人戴着高高的乌帽，穿着典雅团花的广袖宽服，灯笼状的云纹长绔。逆着晨光，只看到华服上折射的光晕，却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有那么一瞬，我以为神灵要来接我和饭团他们团聚。

　　缓缓向我伸出手心，他的嗓音大提琴般优雅醇厚，“又太郎，到这边来。”

　　【史料】延长元年，后花园天皇在位。
　　源赖朝开创的镰仓幕府，传至第九代将军守邦亲王。
　　然而这两位都不过是傀儡而已，真正的实权，掌握在代代出任执权的北条得宗家手中。
　　当时天下武士大都出自源平两姓。对于出身平氏庶流的北条家来说，身为源氏嫡流的足利家是一根拔不得咽不下的眼中钉喉中骨。
　　无法直接铲除就只能采取怀柔政策，足利家代代都娶北条家女子为妻。
　　这一年，北条正室所生嫡子足利高义，以弱龄接掌家督后不久，暴毙。足利贞氏重登家督之位，庶子又太郎，成为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