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太平记》艾西

2、我是谁（中）

　　“好，今天的练习就到此为止。”
　　虽然甚八的语音照例没有波澜，我却如闻纶音。
　　终于结束了~摇晃了下，差点坐倒在地，我用木刀支住身体。忽听一阵细微的鼾声，转头看去，我不平衡了。在我流血流汗累死累活的时候，饭团这小子居然就在庭院前的穿廊下睡着了！
　　扔掉木刀甩开木屐窜上廊前，冲地板上圆滚滚的那一团和身一扑。

　　“什么嘛，原来是哥哥啊。”遭受意外袭击，饭团的眼皮开了条缝，瞧见是我，又淡定地往一块儿粘。
　　“你这家伙居然还敢给我舒舒服服地睡~”完全小心眼的我，抱住饭团拿自己的脸猛蹭他的小肉脸，顺便把自个的汗也黏他脸上了。
　　“咯咯~好痒啊~”这下饭团再也睡不着了，糯糯软软地笑了起来。

　　收拾完刀具，安静看着我们笑闹了一阵后，甚八一贯严肃的神色也柔和不少，“少爷，米三郎，来冲澡吧~”
　　“哦~冲澡澡啦~”这下饭团的睡意全跑光了。

　　和饭团两个解了辫子脱得光溜溜的站院子井户旁，甚八就拿木勺从提上来的水桶中将透凉的井水往我们身上浇，浇得我和饭团一边蹦蹦跳跳，一边大呼小叫。
　　水珠飞散，欢声笑语填满了这小小庭院，清凉的夜风传来白兰花醉人的芳香。

　　“呐呐，哥哥，再给我讲点你梦里的事吧~”洗完澡后我们换上常服，坐廊下乘凉，饭团照例黏着我聊天，“仙人的世界真的一天吃三顿还能吃到很多好吃的吗？”
　　“恩。”跟他讲了那么多，他就只记得吃的，并且擅自将那个世界称呼为仙人世界。
　　“真想去仙人的世界啊，那时我就驾着巨大的飞鸡飞去全天下六十六国，和哥哥一起吃遍所有好吃的！”饭团目光闪亮。

　　天下可不止有日本这座小岛啊。不过跟才五岁的饭团讨论这些他也不懂。
　　“不用去仙人的世界，我也可以带你去吃遍天下啊。”手里漫不经心地拿草编结成环，我应道，“等我们再长大点，就作为游方僧人去各国巡游吧~”
　　“好啊好啊~”饭团兴奋了没多久忽又眨巴眼，“可是哥哥将来不是要成为大将的吗？”
　　“大将？”我挑眉。他从哪听来的？
　　“嗯，有次我听到妈妈在佛龛前小声念了，说请菩萨保佑哥哥将来成为大将，保佑我平安长大。”饭团的童音天真无邪。

　　我沉默了会儿。虽然没人主动告诉过我什么，对自己的身世，我并非没有猜测。某个有身份地位之人的私生子，这是我认为最接近事实的猜想。只有见不得光的私生子，才会被秘密养在这偏僻边界的莲法寺。
　　父亲的身份是公家（朝廷公卿）还是武家（武士）我也猜测过，现在看来是武家无疑了，并且应该是一族之长，只有武家的一族之长才会被称为大将。
　　但是，私生子是没有继承权的。重视传承的武家一族，即使本家后继无人，也会从分家迎入养子，而不会弄个出身血统无法证明的私生子做继承人吧。
　　暧昧不明的父亲先不说，自己的亲生母亲我也从没见过，是早已过世了吗……

　　“我要是做了大将，你就是我身边的武士了。”我的语调轻松散漫，“饭团，你将来要成为大将身边负责拿刀砍人的武士，还是上人（长老和尚）身边吃遍天下的酒肉和尚，自己挑吧~”
　　“我要当酒肉和尚，我要当酒肉和尚~”饭团立马作出选择。
　　“呵呵，那就这么说定了。”我摸摸他的头，发质细软，“不止六十六国，将来我们还可以坐很大的船出海去看更广阔的世界。”

　　“早上一起看太阳从海面升起，中午一起看海鸥齐飞，傍晚一起看落霞满天……”
　　我正沉醉于自我想象世界呢，饭团一句嘟哝就给我泄了气，“我记不住时辰。”
　　“你会记住，”将手上的草环套上饭团的手腕，我随口忽悠，“这个是仙人世界的表，会告诉你具体时辰。”

　　“仙人世界吗？”盯着手腕上的草环，饭团一脸神往，“不过，总觉得那是死后才能进的天界呢。”
　　“哎？”
　　我在愣怔，饭团还在那开心的嘀咕，“反正大家最后都会去仙人世界吧~妈妈说天界是好人去的地方，坏人才会去地狱~”

　　死后会回去那个世界吗？沉默思索着，我抬眼望向庭院，暮色四合，流萤轻盈飞舞于灌木草丛间,在夜幕中划出各式优美的光芒图案。
　　其实我心里隐约有想过，就算回不去那个世界，就算不能去周游世界，既然身边有重要的人，就这样默默无闻的平安生活下去也可以吧。

　　“布谷——布谷——”远处隐约传来几声长短不一的布谷啼鸣，声音虽微弱，在静夜中却分外清晰。
　　一直隐身人般半蹲于廊下一角的甚八突然站起，疾奔往院外去了。
　　正疑惑不解，就见八重从里间匆匆走出，径直牵起我的手，“少爷，跟我来。”

　　莫明所以地被八重强拉着踉跄了几步，身后传来饭团怯怯的声音，“妈妈？”
　　转头看向饭团，八重的语音平稳快速，“米三郎乖乖在这等着，我们玩个捉迷藏游戏，妈妈先带哥哥去藏好，然后再带米三郎去找哥哥好不好？”
　　“好~”仰头望向我们，饭团露出天真笑颜。

　　扭身八重一把抱起我，就在穿廊中赤足狂奔起来。
　　这一夜八重抱着我在穿廊中的奔跑成为我生涯中永恒的记忆，我永不能忘记飞奔中闪过的那些模糊的树影，不知何处僧房的明灭光线，远处黑暗中隐约的喧嚣，近处耳边八重急促起伏的呼吸。
　　一种巨大的恐惧猛然攫住了我，我瞬间明白，一直暗藏着的某种不可知的命运已露出狰狞獠牙，将要强行把我吞入它的血肉漩涡中去。

作者有话说

　　白兰花花语：纯真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