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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章 从此寻你千百度 回首空余火阑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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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贝勒府,如沥干的绿蜡一般簇簇而聚的桂树,黄意开尽,香气只在鼻间若有若无。明明昨日还见,不,是前日仍见,这下子怎么就陌生了。
树下的桃红人影偏倚着石桌坐着,绞起的眉头望着手中揉皱的帕子,倒要看看谁能皱得更厉害一些。
侧门里碎步走来一身翠绿打扮的丫鬟,似每走一步脸上的慌张就多一分。
“小姐!”丫鬟行礼道。
惠怡闻声,回过神来:“爷走了?”
“走了,今儿个,这样的日子,爷回来得如何这般早?那,晚上的宴可是要延后?”
“延后?”惠怡揪着手帕附在鼻间轻嗅了嗅,冷笑道:“连摆都不必了。府里的主子们都不在,还摆什么!”
都不在?丫鬟洗秋听了个一头雾水,想着方才出门的不只是爷吗?小姐还坐在这里啊!因而低声问道:“小姐?”
“听着,吩咐下去,若有来客,就说十三爷与侧福晋出外游玩,不在府中。要是有哪个不知死活多个嘴舌的,小心她的性命!”惠怡逮着这些个字一股脑地说完,已觉心口疼痛酸苦难忍,耳边刚落的尖利话音怎么听都不像是自己所说。这番话吓得洗秋一怵,毕竟,她跟随小姐多年,还未见她发过这样的狠话。
惠怡沉默了一瞬,眉头一松,眸光依旧冷冰,对洗秋道:“把昨儿个跟着爷天亮才回的小厮叫个过来,我倒要问问究竟怎么回事儿!”
洗秋领命忙去,院子里空空落落又只剩下秋风中的一处桃红。
那一影桃红颤颤将双目阖起,耳边全是胤祥匆匆抛下的几句话:“今儿个生辰不过了,众位哥哥亦不会前来府上。四嫂病了,恐得南下,我今儿就在四哥那儿了。若是还有前来庆生的客人,就一并挡了,只说我们俩出外游玩去了。你好生待在府里,莫要露了破绽。”临走,还无比慎重又加了句:“我也是不想有什么没必要的言语,委屈你了。”
虽然,最后,胤祥终于梦醒似的增了几分温柔,那种她习惯了的温柔。如果说女子的温柔如水的话,那么男子若是温柔起来,就只能是春日拂过水面的清风,温和得不舍伤了那水一分。
她记得胤祥道:“好惠怡,拜托了!”
难道,有些人和事,变起来是不会同你打声招呼的。还是,也许原本就是那般?不是时日变迁的标识?
****
“小姐?小姐?”
“啊!”不知何时,洗秋已然站在了身侧,她还恍然梦中。
惠怡见洗秋身后并无来人,皱眉道:“人呢?”
“小姐,事儿奇了。昨儿个跟爷出去的,今儿也不在府里。去的人虽不多,但多是爷开牙建府时从宫里带出来的。”
“他,他不是去看四嫂的么,带这么些人作什么……哦不,什么四嫂,不过是个位分低微的格格。”惠怡咬唇,越想越觉得事太蹊跷。瞬间,脑中灵光闪过,像是下了决心,她蓦地站了起身,捻了捻帕子,一语不发直直走出了小院。
洗秋半愣,眼中是惠怡焦急前行的身影,一个莫名的紧张袭上心头,小姐这是要做什么?!
“侧福晋吉祥!”细声细气地请安,端墨矮下身子,凝视着惠怡的脚尖,不解她这一脸的紧绷。
没有回音,没有手势,请安的话音落下之后,空气中就一丝波澜也无。端墨保持着一个标准的姿势弯在那儿,定格。
……
“小姐?”洗秋试探性地喊了声,惠怡才回过了神。洗秋心中默念,事情的来龙去脉虽不清楚,但自家主子今儿个是不愿省事儿了。
“起,起吧!”她往前行了一步,尴尬地松了松面庞,道:“我就进去挑些书看,你外边儿伺候吧!”
端墨应声,转身替她开了书房的门。一眼瞥过,该收拾的业已收拾,心里思忖着等胤祥回来如何回禀。
“洗秋,你也在外头候着,不许进来。”三分冷意三分确定的口气,她踱着步子,一遍遍地告诉自己,这样可以,这样可以。
幽静的书室,精巧而干净。一张不大、被褥整齐的雕花床立在松鹤屏风之后,虽够隐蔽了,却仍硌得惠怡眼疼。
她樱唇撅起如钩,心酸一汩没过一汩。他连日来就是宿在这张床上!一个人、一个人、就这么爱清静?!
三步并作两步,她蹬着花盆底得得逼近木床,霍得一下,举手便将软枕砸向了青帐后的粉墙,没有声音的坠落,听到的确实自己的心痛。
他迟早都会有正福晋的!他迟早会不是我一个人的!
可是,为什么!
在这么短短的几年里,都不可以只是我一个人的!
爷,我要的多吗?过分吗!
闷在心底的呼喊,惠怡几近将唇咬出了血,涨红了的脸盛上几行透明的泪,落在襟上,渗进心里,催生开一种叫做纠缠的花。
视线缓缓回落,从青帐到青色的被褥,到青色孤零零的软枕,到——墨青色的弯月木盒。
木盒?!
惠怡愣了一瞬,方回想起自个儿进来的目的。
呵,踏破铁鞋无觅处,倒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心上闪过胤祥用袍袖自然地掩过木盒,却目光躲闪的样子,右眼开始突突跳起。
她小心翼翼地捧起它,从它躺着的地方,软枕之下……
可以有一万个理由不去打开。例如,爷知道了会大发雷霆,她会从此失宠;再如,自己的多心会不会平添与爷之间的隔阂;又如,洗秋那丫头多嘴,爷会如何想自己!
可惜,总有一个理由会让一切担心、犹豫、害怕彻底瓦解,因为这个理由,她什么都不想管,也什么都管不了。
屏气凝神,惠怡方将瞳孔回聚到盒身之上。呀,刚刚一慌张,拿反了都不知道。惠怡嘴角一勾,忙将盒子翻了过来,一把黄铜小锁却拦住了去路。
钥匙,钥匙!
来来回回,仔细翻找。可惜,端墨将一切打理地太过整齐,很短的时间,两遍都翻完了,一目了然地:找不到。
她纤细的五指勒得木盒喘不过气,也急得自己喘不过气。蓦然,惠怡脑中一亮,一丝笑从她嘴角逸出。
她出屋的步子要比进来时快得多了。几乎亦是同时,一丝微不可见的哀伤在心头的花上摇曳。
修长疏劲的翠竹屏风,无论是于满族尚未出嫁的闺阁女子,抑或是养在金屋的贵妇,用得都少。满人入关年数不算久,加上文化上有意地保持距离,拥有“竹”情节的满族女子自然鲜有。
因此,即便是她屋内亭亭端放着一架,她也不懂。毕竟,单纯的绿对她来说,乏味而单调。
然而,她不在意。她只在乎府里的主人某次悄然而至的时候,她羞涩于屋内回头而望的时候,那个伫立的人影会纹丝不动在屏风的那端,将目光送出,紧接着,空气安静,时间应声而止。
是汉人常说的那句:“美人如花隔云端”吗?哦,不!是那句“千呼万唤始出来”?不晓得!
她会时常懊恼地拍着脑袋,书读得少了,爷心中的想法岂是她浅薄的几句话就描摹得出一二的!
可惜,她凑巧忘了,是如何挑中这扇屏风的。
那不过是,当年惊闻这桩指婚,阿玛私下通人打听十三爷钟爱的颜色、事物……少得可怜,却被自己悉数背下。
所以,到底,胤祥目中全部是屏风,还是她,抑或都不是。惠怡全然没有思考。
而如今,手捧青色弯月木盒满心急躁又害怕的她,不知哪根神经的挑动,该想的不该想的,统统来了。
“洗秋,你表哥近日可还好?”惠怡说着,眼神没有丝毫移动。
“啊——”洗秋没料到小姐尽发此问,矮身恭惧道:“回小姐的话,自那事后,奴婢将您的告诫都与他说了,嘱咐他老实在家,切不可再生事端。至于小姐的恩德,奴婢结草衔环下世都……”
“够了!”惠怡冷声打断道:“你既打小服侍我,又是如今我身边唯一的人了,我好便是你好。你要听从的主子,第一个是我,可明白?”
“自然,明白!”洗秋说着,人已双膝跪地,满脑子想着是否做错了什么,惹来小姐这番言语。
“好!速去唤你表哥,让他前来开锁。旁的,除你我之外,若还有第三人知道今儿的事,消息走漏,我失了地位,你也不会好过。还有你那游手好闲的表哥,就……”
洗秋忙着允诺,琢磨着十三爷平日笑语温和,却会在不知不觉处生出规矩。小姐欲私启木盒……一番思量后,已是冷汗浸身。
洗秋快速寻到在马厩做事的表哥,一遍遍警告,说是若让别人知道了他的开锁功夫,定不会与他好过。而对于盒子的主人,当然只字不提。她表哥只是不迭点头,面上是对惠怡在他犯案时出手相救的感激,心底却埋怨她不过是为了常留洗秋在身边,坏了自己的婚事。他们那种高高在上的人,留住自己易如反掌,哪天不快活了,寻个事端,他就又不知身在何处了!如今苟且,不过是为了洗秋,随遇而安,爱咋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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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木形状如月,铜锁有一抹醉人的酡红,但这并不是讶人的地方,开锁的人只在心底思量。红叶状的小锁!精致到每一丝叶脉婉转流动其间,制锁人会是怎样的心思灵巧!然而,小锁却没有他想象中难开,奇也!
除了主人,不会有人明白,有些结,也不是结。可解,又不想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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屏退众人,惠怡面向青木小盒,远远而望。此刻方明白,等待的过程还不如结果尽在手中痛苦。
这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情,她本应在最快的时间内完成,可她知道胤祥今日不会早归,而他的床铺,竟只有杜圆一人可碰!倒也幸亏,杜圆也必定不在……
盒中是什么?
一定是女子的物事。
信笺?
饰物?
信物?
……
猜测也比事情本身更可怖。
日头迤迤过了正午而去,叶绿得暗了神采,渐而,厨房的炊烟参与了天空的游戏,晚霞丝丝绕绕打了照面……
直到,门外的洗秋站得双腿发麻,意识到小姐竟在屋内呆坐了一下午!无声无息……
一阵急扣在木门上响起……
是一种心思惊醒了另一个沉思。
“门外守着!”惠怡不知道洗秋说了什么,只重复着她屏退众人时说了的话。
何时冰凉了的脸孔?触手,新涌出的湿了方干了的。
自从进府,他对她呵护备至,她一滴泪都不曾滴过。
今儿,一下成了淌。
“当”,铜锁坠在花案上,不大不小的一声。盒盖打开却是双层,夹板拿去,在她脑中的已不是胤祥暖意的笑,而是一张翠绿染过的纸笺。色薄而轻,化在眼前若云似雾,融进了眼眶的酸楚。
熟悉的颜色
猜到的事物
是笺,非信
是女子,非情话
很简单的:
“结交在知己,何必骨肉亲。”
好。可是何其简单的意思,如何需要这重重而又重重的保护?
知、己?
这很不一般吗?
她开始厌恶自己的浅学,甚至鄙夷。显然,十个字的分量重过了她之前所有的猜测。
没有忍得住,“啪嗒”一滴,清清晕在了纸笺上。
无数的后怕,幸亏!未滴在字上,否则后果……
惠怡开始收拾盒子,想着怎样才能不露痕迹。
可惜啊!哪怕是一滴泪,都未融进那十个字的情结里。
***
一盏燃得鲜亮的油灯挑开胤禛书房的寂静,一行人带着还满是疲惫的步子鱼贯而入。
没有人说话,杜方迅速替主子开了窗,扑面而来的寒意提醒着人已是深夜的冬。胤禛负手,潭眸凝向窗外,片刻后,便是一阵花盆底的声音。
“福晋吉祥。”
“爷,夜深了,歇了吧。”那拉氏也是一愣,没曾想脱口而出的是这句。
胤禛默声。
她暗叹。
“爷,府里上下都已嘱咐好了,都道格格是南下就医。少些个知道消息的,除了爷身边的,都是府里常使的,家底清白,且都在掌控之中。清玥院里的莲儿,今儿求了我,想代她南下。”
“好,你明儿安排,莫委屈了她。杜方,传书邬先生,劳他代为接应。”胤禛闭眸,捻发而语。
“是。”
“喳。”
默了好一瞬,那拉氏蹙着眉心抑下烦乱忐忑,低声道:“年妹妹今日身子不大好,方才我过来时见那院子里灯还未息。爷歇下前是否看她一看?”
胤禛闻言,却是一凛,五指紧紧捻住发丝,冷冷道:“日后年氏若非病重,都不必报我。该医该治的,自有太医;素日杂事,就多累福晋;但若旁人度势欺她,我亦不会轻饶。”
那拉氏生生愣住,眼前之人到底是绝情,还是……
自伤……
“爷……”
“初冬寒重,杜方,送福晋回屋。”
杜方应声,一抬下巴示意几个心腹小厮一同出了书房。
在厚厚的织锦门帘落下一刻,那拉氏分明见他,把眸子闭得更深了。
***
忽的,对着孤灯独泪潸潸的莲儿却被开门的声响一惊,还以为是小姐……
却见寒风中四爷飘飘而动的袍角。
******
夜已深了,听闻十三爷方回了府,依旧是歇在书房。等了约莫大半个时辰,书房也无消息传来,这才稍把心放了放,正准备洗漱歇息,却听得婢子低声于房外唤着洗秋。
“怎得了!”惠怡锁眉。
洗秋扶着惠怡到床边,笑道:“床已铺好,小姐先歇下吧。那不懂事的婢子,奴婢这就训她去。”
待到洗秋出了门,惠怡分明听到几声“十三爷”,心下一惴,叫来婢子一问,才知胤祥回来时竟见几名小太监与端墨在屋内笑闹说话,思得端墨素日谨慎,压下了火。谁想方才奉茶时她却粗心打碎了他心爱的青花瓷杯,胤祥暴怒,这会儿竟在院子里杖责那几名太监和端墨!
惠怡不免心惊,怎会发这么大的火,从未见他这样。忙三步并作两步赶到了书房,吓了一跳,满院子几乎站了全府的奴才,个个面上惊惧,低着头静默垂立。
这不端墨已杖责完毕被小厮拖到一边,人瞧着尚且清醒,伤许是并不重。可怜的却是地上仍在喊痛的太监,一杖一杖打下去,却似打在惠怡心上一般,声声作痛。仿佛,今日该受家法的,是……
“爷,停了吧,今儿是怎么了……”颤颤的,她开口求道。
双手反剪立于门外的胤祥早已铁青一脸,未理惠怡,却冷声道:“满府放肆大胆的奴才,嫌平日里过得太舒服么,今日便叫你们长个记性。书房重地,是闲人可以随意进出的么,未免太欺负你们十三爷了!”
“奴才该死,奴才不敢……”齐齐的一声,跪下一院子的奴才,惠怡全身战栗,已不知是夜的黑还是眼前的黑。
“好啊!都说不敢。今儿大伙长长记性,从今以后没有我的许可,除了杜圆儿、端墨,何人还敢擅自踏进书房一步,也不必在这府上待下去了。”
胤祥扬声说着,满院子的人脑中无不轰然。先不说端墨受罚后仍能留在书房,刚刚十三爷口中提到的,居然连侧福晋都没有……
侧福晋……
惠怡全身血液似乎瞬间凝固,抽动一丝就是裂肤的疼痛。满心满脑的不理解,不明白,不愿意。
***
鞋都未脱,十三抱着墨青木盒无力靠在床案。
“杜圆儿。”
“爷。”一直躬身守候的还略带稚嫩的面庞一紧,一声回答满是心疼。
“药给端墨送去了吗?”
“都安置了。”杜方悄悄打量着十三道:“爷,就您没有安置了!”
“下去吧。”
“啊……喳。”
木盒轻启,他修长的五指攥住翠色的纸笺,一处略有淡痕的圆点再次燃起他满眼的怒火。
放肆。。。
谁给你的胆子!
“啪,”盒子脆声而合。胤祥这火,却发的凄凉。
连他自己,都觉得,苍凉。
脑中只循环着一句话,今儿东四牌楼夜晚的街道上,四哥疾驰的身影蓦地勒马回身,双目紧紧锁住不远的小摊。
他问怎么了。
四哥竟有一丝微笑道:“我想她是不是在那儿呢。就在这里,她让我走到路边的小摊处,这样若回头找我,便是‘众里寻他千百度,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