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ne Day You Say Yes（旧）》metempsy

3、紫苏

　　“你说，他是不是不会来了？”
　　阿七说这话的时候有几分忐忑，他不自觉地摩挲颈侧，看起来好像是披垂的长发弄得他很痒，实际上却是他尚未察觉的一种表达不确定或为之忧虑的身体语言。阿七很介意自己的这一类小动作，他不喜欢别人察觉自己的态度。紫苏知道这一点。
　　但他不知道的是，为什么他会觉得这件事困扰。
　　“如果他要等阿雅一起来的话，八点之前不会到吧。”
　　紫苏望了一眼时钟，演出预定在六点三十分开始，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会在八点三十分之前结束。那样Inuki就只能看到一个演出的结尾了。坦白说，他并不希望Inuki来看演出，那就像被要求在父亲面前念自己的情书一样尴尬，虽然Inuki是他的架子鼓老师，也曾经是——现在也是，活着的最优秀的鼓手。
　　而他是不会死的。
　　人们记得的他的名字是井贯神名，紫苏称他Inuki，两者虽然读音相同，含义却大相径庭。Inuki的意思是犬鬼，他真正的姓氏是颜，真实身份并非人类，紫苏不止一次见过他一弹手指释放火焰。与他的父亲是同性恋者相比，这个秘密才叫耸人听闻。
　　更耸人听闻的则是，二十年前名满天下的ADAR，实际上没有一个人类。
　　除了阿七，没有人知道这个秘密。
　　“雅先生要过来么？”
　　“我不知道。”紫苏坦然地耸耸肩，“你知道他们，总是临时变卦。”
　　阿七沉吟地低下头。
　　睫毛长而细密，就像他的头发一样，细软光滑。高桥在他耳朵上方编起了辫子，每一边各三条，然后拉到脑后。这发型有点类似他在英国奇幻剧里扮演的半精灵。虽然是故事中的反派，却意外地大受欢迎，特别最后一幕，他坐在主角刀下轻声吟唱——《上天怜我》——以故事中精灵语写成的歌曲，无数影迷为之倾倒，那张专辑自然也登上排行榜首位。
　　那一幕生死淡然的豁达。每每看到，紫苏都忍不住想要紧紧抓住他。
　　仿佛若非如此，他便会消失一般。
　　紫苏低头吻了他。嘴唇粘上嘴唇，唇膏带来一种奇妙的润滑感。阿七吃了一惊，便想推开，不过紫苏抢先一步抱住了他。“没关系，没人在看。”他把他禁锢在怀中，笑嘻嘻地说。
　　阿七叹了口气，他叹气的样子十分可爱。“不是那个问题。”
　　那是什么？紫苏还来不及问。阿七越过他的肩膀，对化妆师边见招了招手。
　　“给他补一下妆。”
　　他把紫苏推给边见，“我要去换衣服了，你准备上场吧。”

　　与被笼罩在霓虹彩灯中的舞台相比，观众席就显得太过昏暗了。从台上看下去，人的脸孔都模糊进一块闪烁不定的幕布中，那些蹦跳、尖叫的小影子仿佛都是一个样子。
　　紫苏最后深吸了一口气。不再试图从观众里辨别熟悉的面孔。他也很怀疑，即使Inuki会来，他会挤在这些蹦跳的小姑娘里看Live么？很难想象，在那之前他就会被她们撕碎吧。
　　这想法让他差点笑出声来。他重重落下鼓棒，发出一声低吼。
　　不管那么多了。

　　这是一次堪称完美的演出。紫苏与茧擦肩而过，仍然沉浸在兴奋感带来的振颤之中。这不是他第一次上台，当然也不会是最后一次，但每一次都像初次登台时那样紧张和愉悦，这种过程是让人难以忘怀的。他在脑海中重复演绎着鼓槌的每一次起落，就像用精细的手势抚摸爱人的肌肤。想到爱人，他忍不住笑起来。他该去要另一个亲吻，以补偿之前的那一个。
　　要等到稍晚一点。到那时候，阿七是不会拒绝的。
　　听着茧在台上的歌声紫苏心不在焉地望着通道的另一侧。再过一两分钟，阿七就会赶过来准备上台，他会穿那件BLACK SHEEP订制的漂亮长衫，腰束得高且紧，领口和袖口露出纱质的皱褶，那样子的他看起来又高傲又精美，紫苏想，被别人看到太可惜了。
　　这样荒唐的幻想只是一闪而过。
　　紫苏爱看舞台上的阿七。如果在雏乃羽御七夜的人生中有哪一刻对自己的情绪完全不加掩饰，那么就是在台上的时候。肆无忌惮的笑，近乎着魔似的弹奏，那种美是平日看不到的。
　　他的克制，就像某种自我保护的本能。有时候紫苏想对他说：放松一点吧。却不知要从何说起。“请你发个脾气吧。”——这样说未免太荒唐了。
　　他任由自己的思绪飘荡开来，直到有人拽了他一把，才醒悟过来。
　　“你在发什么呆啊！”高桥抱怨地瞪着眼，“我足足叫了你六遍，六遍！”
　　他不由分说，抓起紫苏就往回跑，跑得满头是汗，连额发都粘在头上了。这完全不像紫苏所认识的高桥该有的样子，他从来都打扮出众，对每一个细节精雕细琢，充分体现了一个完美主义酷儿的性格特征。紫苏甚至不记得他上一次这样气喘吁吁是什么时候。
　　——也许是上次在海边打沙滩排球的时候？
　　“小佑，你干嘛啊？”不对，上次打排球他分明没有下场。
　　高桥佑露出一副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的表情，“你去就知道了。”
　　这个“去就知道”的结果是紫苏一推开休息室的门，就看到阿七一把把背包掼在地上，声音嘶哑地怒吼：
　　“我的东西放在那里，到底碍到谁了啊！”
　　站在他眼前挨骂的小姑娘“哇”的哭了出来，被奥莲德迅速推给站在一边的绯部带出去。
　　紫苏站在原地眨了眨眼，完全不知该作何反应。
　　这就是所谓的心想事成么？
　　未免太夸张了。
　　好像被刚才的大吼大叫抽干了力气，阿七颓然倒在转椅里，用袖子遮住脸——他已经换了演出服，雪白的绸衫拖在地上，沾了灰尘。往常他都会小心不让衣襟落在地上，不过现在已经把这件事忘得干干净净了。
　　这到底是怎么了？紫苏转过头想问高桥，才发现发型师已经不知去向。
　　房间里奥莲德低头拣起背包。因为用了太久，背包的牛仔面料已经洗成了白色，只有少数几块地方还能看得出原本的蓝。背包的底部曾经整个掉下来过，后来又被细致地缝了回去，到现在只能在里面装些香口胶、巧克力之类的零碎，稍微沉重一点的东西都可能把背包彻底粉碎。即使这样，阿七还是坚持每次Live都带着它。紫苏想这个背包对他应该有什么特殊意义，但他就是想不出来，他甚至不记得，阿七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个背包的呢？
　　这些无关紧要。
　　他跑进房间，一把将情人揽进怀里。奥莲德的脸色很不好看，紫苏可以预见一场暴风雨的来临。但奥莲德只是叹了口气：“你该上场了。戒指我帮你找。”
　　紫苏吓了一跳，抬眼在化妆台上搜寻，却没看到总是摆在镜子边上的两枚戒指。
　　阿七的戒指。
　　是紫苏的父亲送给阿七的礼物。一次在他二十五岁生日时候，一次是他第一次拿到全英音乐奖的“最佳专辑”。阿七当时便戴上了，后来也没有摘掉，即使他们都心知肚明，父亲充满催促意味的礼物所暗示的那件事。多年来紫苏不曾再向他提起，但并非不在意。
　　继欧洲的大部分国家都通过了同性婚姻法之后，日本也开始随波逐流地探讨起这件事，虽然仍旧被很多异性恋者所不齿，同性婚姻已经不像最初这个名词出现在大众视线里的时候那般神秘莫测——同样有婚姻的责任与义务、财产分配甚至完备的离婚条件，又怕什么呢。
　　但阿七仍然拒绝了。
　　那时他们站在伦敦塔桥上俯瞰水面。在他们脚下，塔桥下层正缓缓打开，轴承发出沉闷的吼声。紫苏记得有人告诉他，目睹伦敦塔桥打开会带来好运。但是那次运气并没有眷顾他。
　　“我不相信婚姻，也不需要，你不明白么？”
　　不明白。
　　紫苏想，却没有回答。这个答案毫无意义，除非他试图和阿七吵上一架。
　　他们吵过很多次。
　　从第一次被拒绝之后紫苏每一次试图重提话头就会引发争吵。阿七不会激动万分地大喊大叫，但是却会一言不发地打开门就走——有一次甚至是在刚刚亲热之后，夜深得像又被泼溅了一层墨汁的黑布，窗外连一道途径的车灯都没有。等到紫苏意识到房间里已经没了声息，后悔莫及地追到楼下，只能看到远去的雪弗莱一闪即逝的尾灯而已。
　　再后来他学会不再提起了。
　　就算没有一纸婚约，阿七在日本的大半时间还是住在他的公寓里，看心情选择亲自下厨或者到他喜欢的料理店吃饭，无论哪一种紫苏都心甘情愿奉陪。偶尔他们也到阿七的公寓去住，虽然那里的房间都狭窄得要命，但阁楼的空间给□□增添了一些独特的韵味。
　　紫苏有时候想，他是不是就该感到满意了。
　　但胸口仍然有一只野兽时时在啃噬。他不愿意。是因为以前的事么？
　　是因为他曾经背叛，而他实际上从来都没有原谅么？
　　每次看到阿七在父亲面前乖巧温顺的无所不应，他就忍不住想狠狠摇晃他问个清楚：
　　——你那种笑容下面到底藏的是什么啊？

　　阿七依赖地偎着紫苏，几乎把全身力气都放在他身上了。紫苏握着他的手，摩挲着他指尖上的茧子，他感觉到他在发抖，从指尖到发梢，连带衣服上的每一根丝绳都跟着颤抖起来。
　　他抖得像秋风里即将坠落的树叶一样，仿佛随时都会瘫软下去。
　　“不。我不要。”他用只有紫苏可以听清的声音喃喃自语，那声音比呼吸响不了多少。
　　紫苏抚摸着他的长发。
　　奥莲德的脸色越发难看起来，惨白、还加上些发烧似的红晕。
　　“我做不到……”紫苏扶着他的肩膀，倚在他臂弯里的那张脸阵红阵白，他喘得厉害，发丝中渗出隐隐的汗意。他看起来很难受。紫苏知道，却不知怎么的，他找不到那股该有的惊惶不安。他扶着他，就像在看一个拼命挣扎的陌生人——不，就算是陌生人，这样因痛苦而扭曲的脸也会惹人同情。他就像在看一个不怎么有趣的无声电影，连一丝兴致都提不起来。
　　周围太安静了。好像连汗珠落地的声音都听得清。
　　他抬起袖子抹了一下额头，一层冷汗，他几乎没有察觉。
　　到底在烦恼什么呢？
　　——不过是我父亲给你的礼物、让人烦恼的礼物而已么？
　　如果丢了，不是正合心意么？
　　“为什么？”紫苏问。
　　他轻柔地叹了一口气，托起怀里的脸庞。
　　“你又不要和我结婚，在意戒指的事情做什么，那对你来说不是没有意义的么？”
　　阿七的表情好像突然被他打了一记耳光似的，不是愕然。却僵硬得好像突然发觉搂住自己的其实是个陌生人。他拂开紫苏的手，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唯一的动作就是捡起脚边的吉他，转身离开房间。
　　希望他是上台去了。
　　熟悉的前奏很快传来。紫苏又叹了一口气，一扭身坐倒在阿七刚刚坐过的那张椅子上。
　　到底，还是说出来了。
　　他避开奥莲德的注视，握紧双拳。
　　会怎么样呢？

　　到Inuki站在眼前，紫苏才想起自己已经把他要来的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了。有着不满三十岁的年轻脸孔的前ADAR鼓手对自己造成的问题没有丝毫自觉。他只是走进来，施施然地把戒指交还给阿七，那一刻奥莲德的表情简直要杀人似的，她为了这两枚戒指忙乱了整整一个小时，结果它们就平平安安地躺在一个与紫苏的父亲互相认了义兄弟的人的口袋里——无论是谁遇到这种情况，大概都会露出她那样的表情。
　　但Inuki好像根本没注意到，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问紫苏：“要不要跟我回家吃饭？”
　　紫苏连骂他的力气都没有了。
　　目送阿七随奥莲德搭团队车离开，紫苏一屁股坐进Inuki的路虎。
　　“我过两天再去伦敦。”
　　“哦。”Inuki随口应声，“吵架了？”
　　“没有。”紫苏把双臂抱在脑后，仰头望着车顶，“我只是要思考一些事情。”
　　Inuki没有问。他打开车载音响，选了一个正在播报即将到来的圣诞卖场信息的电台。
　　在主持人絮絮不止的声音中，紫苏睡过去了。

　　他在阿七的笔记本上找到了那个电话，就在BLACK SHEEP总店店面联系方式下面，阿七用干净娟秀的一排小字注上了拨打的允许时间：晚10点以后。紫苏盯着时钟，从古董店里淘来的自鸣钟慢吞吞地转着齿轮，十点正，鸟屋打开，小知更鸟探出头来，随之而来的是一段已经不再清脆的微弱鸟鸣。紫苏抓起电话。
　　他不记得自己曾经如此忐忑过，即使是第一次闯进唱片公司自我推销的时候。那时候更多的是年轻气盛，时至今日他仍然记得公司行政总监目瞪口呆的脸，让他得意洋洋了很久。
　　但这个人不一样。紫苏不太确定他是什么，除了他是名品定制店BLACK SHEEP的店主和唯一的设计师之外——他知道他不是人类。但这个“不是”的程度足以让无法无天的苏苏都心生畏惧，那就不得不谨慎了。
　　如果ADAR的苏蔷都害怕一件事，那么证明害怕是最好的选择。
　　虽然他看不出，那个人有什么可怕的地方。
　　电话响了三声，有人接起，语音低沉地问了一声：“你好。”
　　“我……”紫苏才说了一个字，突然想起自己甚至不知道对方的名字，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幸好对方似乎是听出了他的声音。“紫先生么？”他问，“您有事？”
　　紫苏长出一口气：“我找店主先生。”
　　“稍等。”
　　这个稍等足足花了两分多钟，紫苏不耐烦得甚至想咬自己的拇指了，那个人愉快的声音才从电话另一边传来：“晚上好，紫先生。我不记得给过你这个联系方式哦？”
　　紫苏不想解释。“我想请你帮个忙。”
　　对方好像笑了起来，“唔？”一个极其柔和的鼻音。
　　“首先，请不要告诉阿七。无论你帮不帮我，都不要告诉他我们谈话的内容。”紫苏深吸了一口气，他用整整一周时间思考这件事，构思整个计划，其关键就是这一步。
　　“我要和阿七结婚。”
　　对方笑出声来，“这倒是个新闻。他终于同意了？”
　　“没有。”紫苏回答，不待对方提问就续道，“无论他同不同意，我都要和他结婚。”
　　“我知道，无论我怎么求他，他都不会答应。但我也知道，他不是讨厌我，也不是讨厌结婚。他只是……没办法说服自己。他是那种一旦下定决心，就算事情从头到尾都做错了也绝对不会后悔的人。所以我也不需要他后悔。我只要他和我结婚而已，无论他怎么想。”
　　“为什么？”对方柔和地问，“为什么你要找我？”
　　“你不认识我父亲、不认识我的任何朋友。阿七信任你，我相信他的判断。”
　　“你却让我不告诉他？”
　　“他不需要知道。”紫苏眯起眼，视线落在自鸣钟后面的空白墙壁上，“他会明白的，我不会让他再遇到任何伤心的事，不会让他过得不幸。”
　　BLACK SHEEP的店主轻轻叹了一口气。
　　“好吧，小公子，你需要我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