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心尘》苏炼魂

4、肆

　　婉宁进门已经近一个月，陆家的生活与往日并没有不同。奶奶照旧吃斋念佛唤我为她抄经书，公婆依旧像以前一样对我和颜悦色，而宁凉更是恨不得把我捧在掌心里。我知道，在他们眼里，我受了天大的委屈，所以都在拼命补偿我。他们的所作所为明白昭示，杜婉宁不过是个妾室，而我仍是陆家不折不扣的少奶奶。

　　这一个月来，除了婉宁来的前三天，宁凉后来只去过婉宁房中一次，而婉宁见我时的神色也一天比一天怨毒。我不知道她对我的恨是由于她对那个许少津的爱，还是由于宁凉对我的爱。我心疼她小小年纪便身陷如此朱门大户，再则也为让公婆安心，常去她房里坐坐，可她硬是认准了我去她那里是在显示宁凉的宠爱，几次三番言语相激，说出的话也一次比一次不成体统。我顾及自家身份不能发作，只是心底暗自苦笑，道自己拿一番热心肠换了透心凉。

　　这夜宁凉未归，我想他定是去了婉宁那里，加上白天又受了婉宁一场气，有些气闷，至天色熹微时才迷糊睡去，哪知一醒来便见曳儿红肿着眼睛跪在我床头，说宁凉正在花厅被公爹罚跪，我不由唬了一跳，公爹虽说冷峻，但向来疼爱宁凉，不知道因为什么事情如此大动肝火。
　　见我心烦意乱地拿过衣衫，正在抹眼泪的曳儿起身帮我梳洗，抽噎着告诉我原是她气不过我不许她和婉宁斗嘴，昨天偷偷跑去告诉了宁凉，谁知宁凉大发雷霆竟然罚婉宁在书房跪了一整晚，婉宁身子较弱刚昏了过去。我叹口气，暗骂宁凉糊涂。

　　花厅外有几个下人探头探脑地向里张望，见我带着曳儿过来，忙垂手立在一旁，毕恭毕敬地道了声“少奶奶”，四散去了。我在门外便听到花厅中公爹声若洪钟地训斥着宁凉，“你这个逆子，非得把我气死才罢休，来人，请家法……”

　　我心底一惊，还没迈进门去，便扬声道，“公爹息怒。”花厅里顿时安静下来。

　　曳儿跟在我身后，低着头进门，便跪在一旁。我也在宁凉身边跪下身去，轻道，“公爹，这事都怪媳妇，是媳妇管教无方，都怪曳儿胡说八道才让宁凉犯错。媳妇和曳儿听凭公爹责罚。”说着重重磕下头去。因为太过用力，额头有些震痛。却半晌没有人搭腔。

　　公爹的面色有些不好，却一副欲言难言的样子，一旁的宁凉也直挺挺跪着不开口。

　　我正在狐疑间，门外传来一阵哭声，“老爷，求你不要责罚少爷。都是婉宁的错，是婉宁惹少爷生气……”来的人正是婉宁，我扭头看去，她头发未挽，满面泪痕，着一身粉色的衣裙，面色有些苍白，却不显得憔悴，因着如花似玉的年纪，反而显得楚楚可怜。

　　她斜睨了我一眼，神色却显倨傲，待跪倒宁凉另一边，便接着哭诉道，“老爷，是婉宁不好，惹姐姐烦心，少爷责罚婉宁是应该的。求老爷看在婉宁肚子里的孩子的份上，饶了少爷这一次吧。”

　　一句话，如五雷轰顶。我呆呆地侧过头去看婉宁，却被宁凉阻断了视线。

　　一直无语的宁凉抬头看住我，目光中有怜惜，有愧疚，也有无奈，我的眼前虽已是模糊一片，却仍能清晰地看出他的情愫。这件事是我们一直希望发生，又一直害怕发生的。我尚不知该用什么样的心情来面对，它便已经突兀得出现在我面前，让我躲无可躲，避无可避。

　　我在袖中紧紧攥紧了拳头，口中也泛起一股血腥气，感觉到宁凉突然紧张起来，他一手托住我的下巴，一手握住我的手，轻轻用力，眼中泛起泪花，恳求道，“惜儿，你打我，骂我都好，别伤害自己，求你。”曳儿也扑过来，抱住我的肩，口口声声地唤我“小姐”，她随我嫁过来之后，便已改口，只有情急之中才会唤我小姐。

　　恍惚中，我仿佛听到一旁的婉宁冷笑一声，见她的身影向我靠近，我下意识地向后退，却被宁凉揽进怀里，听见宁凉冷冷呵斥她道，“你还不满意？你想逼死她么？滚开。”我是从来不知道一向温柔体贴的宁凉冷峻起来，是一点也不输于公爹的。

　　许是见我太过难过，方才还厉声训斥宁凉的公爹也开口斥道，“还不赶紧回房去，如此披头散发，成何体统？”只是口气终究柔和了些，说到底这个女子，腹中有了他的孙子。
　　我缓过一口气来，勉强挂了笑意对婉宁道，“妹妹有了身孕，是咱们陆家的大喜事，妹妹应该好生将养。我平日身子不好，只好让宁凉多照顾你了，妹妹多见谅。”心里不是不难过的，终归六年来，我与宁凉纵使不算两心相印，也是相濡以沫伉俪情深。就这样将他拱手让人，心底多少是不舍得。只是眼下局面谁都不曾错过，并且最无辜的就是婉宁和她的孩子。

　　我已经拆散了她和自己的心上人，怎么还能拆散她和她孩子的爹？

　　我拍了拍宁凉的手，示意他松手，起身对公爹施了一礼，“媳妇告退，”脚下却是深一脚浅一脚的，若不是倚着曳儿，怕是平地也能摔跤。身后宁凉和婉宁都没有出声，只有公爹重重叹了一口气，他应当还是欣慰的，毕竟我这个儿媳还算是贤德，识大体。

　　等宁凉安顿好婉宁的时候，我已经坐上了马车，他站在大门口望着我神色很是寥落，却不能开口让我留下。接我的人是哥哥派来的，说是娘亲病了，让我回去陪伴她老人家。我没问娘亲怎么突然就病了，看来人的脸色就知道并不十分要紧，但这却是一个让我离开陆家一段时间的好理由。

　　我终归是个普通的女人。我可以接受婉宁和她的孩子，但是我需要时间。

　　娘亲果然没有病，看到我神色憔悴，她忙前忙后，又是吩咐熬参汤，又是让丫头们在我房间里点上安神香。我在她背后看到她梳得光滑的发髻中隐隐露出些花白，上前搂住她，忍了一路的眼泪肆无忌惮地流下来。娘亲挥退了下人们，回过身将我搂在怀里，哽咽道，“惜儿，娘的好闺女，你受委屈了。”

　　上次我们娘俩个抱头痛哭还是我出嫁那年，眼前是爹爹满是血迹的玄色长袍时，一晃六年过去了，陆家少爷的专情在整个南翔郡都是出了名的，我苏彦惜也一直是众多大家闺秀欣羡的对象。每次回娘家，都有宁凉陪伴，爹娘见了我们自是合不拢嘴，就连当初不满意这桩婚事的哥哥也说过，我嫁到陆家可见还是嫁对了的。

　　只是奈何我却是个薄命的。嫁了如此一个佳公子，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郎君娶妾，如今又要眼睁睁看着妾室母以子贵。今次哥哥和爹爹都不在家，由着我们娘俩个哭了个痛快。眼泪确然是疗伤的灵药，哭过之后我竟然精神许多。

　　晚间，我正要睡下，有人叩响了我的门，原来是哥哥回府来了。一看我红肿的眼睛哥哥面色便沉下来，坐在外间，闷头喝茶。我坐在一旁静静无言。

　　半晌哥哥扯了扯嘴角，牵强地一笑，“我在你门外站了许久，不敢进来。”

　　“为什么？”我和哥哥自小感情很好，他大我三岁，却从未欺负过我，也决不允许别人欺负我，当初，就连殷七夜招惹我哭也被哥哥痛打过。

　　“……我怕你哭……”。哥哥低声道。想来事情的原委他都知晓了，为了怕我在陆家受欺负，他和陆家许多下人都关系甚好，我在陆家的一举一动他全都知晓，这次婉宁有身孕的事情他恐怕比我还要早知道。

　　这种关怀只有血脉至亲之间才会存在吧，我眼中又是一潮，低笑，“许是哭累了，现在你求我哭，我都哭不出来。”只有在苏府，或者在哥哥面前我才会这么放松，而做人家的媳妇时时处处都要守规矩，实在是令人疲于应付。

　　哥哥揉了揉我的头发，看了我半天，才神情严肃道，“惜儿，想不想离开陆家？”

　　“说什么哪？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难不成你还想收回来？”我未料到哥哥竟会说出这样的话，只当他是一时生气，遂调皮道。

　　可哥哥面上认真的神色告诉我他并非在说笑。

　　我也敛了神色，“男人三妻四妾，不是很正常的么？哥哥你还不是一样？嫂子能做到，我也会习惯的。”哥哥作为苏家的长子，他和嫂子的婚姻亦是联姻，自然说不上爱，好在嫂子亦是贤淑之人，两人成婚后哥哥又纳了两房妾，如今也算是和和气气。

　　“你和我不一样，我身为男子，自然应当承担家族的责任，而你是爹娘捧在手掌心里长大的，是我唯一的妹妹，你要过的生活只能是开心的，谁都不能让你受委屈。”

　　没想到哥哥竟然对我说出这样的话，我一时间哽咽了，但还是笑着说，“哥哥，你放心，我挺好的。宁凉他，待我真的很好。我并不想离开陆家。”

　　我从未想过离开陆家，宁凉虽然纳了妾，却始终把我放在心里的。这份情意，千金难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