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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树的声音像雪花一样轻轻飘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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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抬头——我哥,老兵17,一副大义凛然的表情,不容我耍赖的表情……
再一扭头,见我妈小跑着赶上来,一边很谨慎地压着表情往四周看,一边小声但却严厉地说:“没规矩,让叔叔们先盛,今天你最后再吃!你给我老老实实坐桌子去,不是一次两次了……”
我当时就觉得天都塌下来了,绝对不是因为我妈对我的严厉批评,而是,我怎么能忍那么长时间才吃上我亲爱的酱油炒饭呢!我的眼里只有它……
后来,大林对老兵17说,你妹妹,很疯狂!
是这样的,自从大院放了《疯狂的贵族》,“疯狂”就成了我们时用频率最高、最时髦的一个词了。
这一天恰巧是7月的最后一天,第二天就是“八一”建军节了。
大食堂最后的墙根边,戳着一个黄色木头架子白纱布隔断的大屏风,不知为什么,我一见食堂这大屏风就想起卫生所那拿着针管的阿姨。
这会儿,屏风下面的墙根处,露出来码成一溜儿的塑料箱子香槟酒和汽酒(像汽水一样甜的一种酒),和几大木箱子鸡蛋。
我趁着老兵17帮着我妈排队打饭,老兵3跟媱媱瑶倒腾自己手里收藏的洋画(拍洋画),偷偷对旁边的树说:“树,欸,树,你说那汽酒是什么颜色的?”
树沉着地往后看了看:“白色的。”
我:“不,我爸给我拿过粉色的。”
树狐疑地看着我:“啊?”
“你信不信?”我得意。
这时排队打饭的大林皱着眉头往我们这桌扫了两眼,明显的一副怕我把他弟弟带坏了的表情。
树又往后仔细地看了看,看见他哥,赶紧偏着头压低嗓子说:“不信。”
我龇着豁牙更得意了:“呵呵,就是粉色的!你根本没见过。”
“明天会餐的时候我们就知道了。”树依旧小声。
我向房顶瞟了两眼:“明天小孩桌不上,宋叔叔说的,不给小孩喝!你只有糖拌西红柿和汽水。宋叔叔还说,炮司他们会餐都不上那种汽酒,只有咱们这上。”
树迟疑:“可上次炮司的小妙(一个学校的同学)还说他们……啊,他吹牛!呵呵。”
树绽开笑脸。
“咱们去看看是不是粉色的!”我对着树。
走。树点头。
于是,我俩很快地小跑着穿过一排排人,转眼就溜到了屏风后面。
汽酒的瓶子是白色的,我和树猫着腰研究了一番,然后,我弯腰从那一大箱子的中间使劲地抽出一瓶,对着树:“你看,是粉色的吧。”
树呵呵地笑着:“嗯,粉色的。没见过呢。你别拿了放回去吧。”
好吧好吧。我应着,把拿出来的那瓶汽酒插回原位。刚要和树走,看到脖颈很高的香槟酒的深绿色瓶子,很好奇,就顺手抓着那细脖颈抽出来。
没想到,那个瓶颈的背面不知是酱油还是什么液体,反正滑溜溜的,我倒是把它抽出来,可是因为滑手,又很沉,眼看着它在我手里要遭殃,我和树慌乱地又接又抱这大瓶子,也就几秒,瓶子被我牢牢地抱在怀里,不过,我撞到了树,他身子向后一仰——可巧,他的脚边正是一个装着鸡蛋的箱子,于是——“扑哧”、“嚓嚓嚓”,一声闷响加几许碎响,树,一屁股坐到了鸡蛋堆里……
我吓愣了,怀里死抱着瓶子,尖声叫了起来——啊!啊!啊!
后果就是,树他妈和大林很“疯狂”地冲了过来……
第二天中午,“八一”大会餐前两个小时。
我早把前一天晚上我妈苦口婆心的批评和教育忘得一干二净,和老兵3跟在老兵17的身后,一路上依然嬉皮加笑脸(老兵17评论)地踮着脚走路。
所有的孩子都盼着“八一”大会餐,恨不得老早就在食堂周围集结,甚至听到管理员叔叔一声令下,最先冲到大圆桌旁,抢占有利地形。
由于我妈加班,我爸还没下班,无聊之极又心痒之极的老兵17,非常不情愿地带着我俩去食堂。
这一次,老兵17表现出少有的不耐烦,这是因为前一天下午,我没能吸取“酱油炒饭事件”的教训,在他与上士大哥对阵兵乓球的时候,非要缠着上士大哥一起双打。结果,刚刚奋勇地抡了两下拍子,就把拍子胡抡到上士大哥戴着的手表的表蒙子上,这手表,据说是他对象(那会都这么称呼)刚刚送给他的。
于是,老兵17在极惶恐极抱歉极内疚脸极红的情况下,结结巴巴地给呆呆地、心疼地看着手表的上士大哥道歉:……她、她,正是讨人嫌的时候……她平常不这样啊……
我觉得,他的眼泪就快掉下来了。我倒没什么。
我知道自己犯错了,可我不是故意的。所以现在,我脑子里盘算的就是跟谁坐在一起的问题,是文呢还是秋秋,秋秋身上老有臭豆腐的味,文爱吃糖拌西红柿,每次都被她吃光,会餐会不会吃酱油炒饭呢……
“上士大哥,快关上门。”……
树欢快的叫声打乱了我脑子里的小算盘。
只见上士大哥举着那把剿猪的竹扫把正在往食堂里赶两只小鸟(我对上士大哥印象深完全是因为他是个孩子王)。
树高兴地咧着嘴,挥着手。秋秋、文和其他几个孩子也兴奋地跳着:小鸟小鸟……
我和老兵3一见小鸟,都丢下老兵17往前跑,老兵17在后边镇定又不屑地说:嘁!逮麻雀。你们进去玩吧。
上士大哥完全忘记了我破坏表的行为,把我们都放进来之后,就严严地关上了食堂的大门。这时,几十张大圆木桌子上已经摆了好几盘花生瓜子、酒瓶和杯子,还没上冷、热菜。
见我们央求他,就轻轻地举着扫把,又温柔又很有策略地赶那两只小麻雀,直到把他们一点点地挤到墙角,掉到他早就铺好的厚纸上。
树,兴奋地红了脸,眼里闪着光。后来我才知道,他昨天回家后是被树爸爸狠打了几下屁股的。
不过,此时的树,已经完全忘记了昨天的事情。
他白皙的额头上渗出细细的小汗珠,轻轻地用手捧起其中一只小麻雀,举到眼前,对我和正张着嘴、踮着脚看的老兵3说:“快看,他的嘴是黄色的,看他多小。”
这是一只刚刚出生不久的小麻雀,上士大哥走过来仔细看了看说:所以,他的嘴还没有长成尖利的样子,而是淡淡的软软的鹅黄色,它还不太会飞呢。
小鸟的眼睛又圆又亮,黑黑的,一声也不叫。在树的手里哆嗦着。
树捧着他,慢慢地蹭着地走。
他饿不饿呀?树仰起脸问上士大哥。
“嗯,这个嘛,他可能还不会吃饭。这个嘛,给他喝水吧。”上士大哥为难地揪了揪耳朵。
我们三个找到一张大圆桌坐下,这会儿,眼里已经没了汽酒还是汽水,只剩这只小鸟。老兵3屁颠颠地不知从哪儿找的小塑料卷,上面掬着一汪水,捧在手心里,想给小鸟喝。
可是,小鸟不喝。
我就用小拇指沾一点点水放到他的鹅黄色的嘴前,依然没动静。
我们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不一会,小鸟的身子瘫在树的手心里……然后,黑黑的圆眼睛渐渐地被青白色的眼皮遮住,一点一点,直到全部。
我们都以为小鸟睡觉了。
过了好久,上士大哥走过来看了两眼,小声说,小鸟死了。
最先抽噎的是老兵3。他用袖子口不断地擦自己的眼泪和鼻涕。然后,是我。树,眼泪汪汪……
死亡,就是像小鸟一样,身体变得僵硬……这是我得到的模糊概念。
上士大哥爱惜地胡撸着树和老兵3的脑袋,说:“好了好了,马上要会餐了,男子汉都不哭。要不这样,去锅炉房后边的小土坡上把他埋了吧。”
这时候,大门开始涌进人,上士大哥推着我们三个从小门出来。
锅炉房就在后院,很近。
上士大哥说,“就那小土坡松树下头,看到没?就在那吧。我等着你们,别让你爸爸他们看见你们哭,过节呢。”
我们蹲在地上,树还捧着小鸟。我和老兵3用石头和树枝挖了一个自认为很深的小坑。
树刚要把小鸟放进去,老兵3说,他没有被子。于是我俩又蹲下来拔了几把草铺在小坑里。
树,舍不得地把小鸟轻轻地放在草上,又在它身上盖了一把草。
我说,他没有玩具。可惜,我的兜里什么都没有,连一根橡皮筋也没有。于是,老兵3从兜里翻出他的宝贝洋画——那套武松打虎,犹豫了一下,便很郑重地放在小鸟的草上。
树,则掏出两个花芯的玻璃弹球。
直到今天我都记得,那两只玻璃弹球,一只是红黄绿色拧成波浪的芯,一只是红黄蓝色的芯,它们比一般的玻璃弹球要大两倍,是我们跟着大人去玻璃厂参观的时候,一个伯伯给树的。
树经常在阳光下转动它们,眯起一只眼睛,发痴地说,真漂亮……
树把玻璃弹球一边一只,放在小坑的两角。然后,站起来,仔细地端详着小鸟,忽然说,我们去找一块废玻璃吧,土太脏了,小鸟不舒服……
最后,一块不大的碎玻璃,被树用小手绢擦得干干净净,结实地插在小鸟上方小土坑的四壁,我们才轻轻地洒上土。
那时候,我们连小鸟死了一定会上天堂都不会说,因为本就不知道“天堂”在哪里,更不知道这两个字给活着的人,一定带来不可磨灭的彻骨寒意。
树说:“现在,玻璃下面是小鸟干净的家……”
忽然之间,树的声音就像雪花一样,轻轻地飘落到地上,没有声响,寂静,洁白,孤单。
树现在的家,也很干净柔软吧?
长大了的我,依然不能说出那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