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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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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走得机密,不敢多带人,丫鬟冬云跟着楚萝,韩平、韩煦兄弟之外,只有一个稳重的老家人韩隆。主仆五人乘一辆犊车,韩平、韩隆轮流执缰,日行百里,恨不得插翅飞出楚地。
第三天傍晚时分,韩平向路人打听,知道已过毗陵郡,在南曲境内了,这才松了一口气。
车便慢了下来。
“怎么了?”冬云探出身来,“路好好的呀!”
“到……”
本想说“到了这里,就不要紧了”,话到嘴边,忽然警觉。事情的底细,只有韩隆和自己清楚,旁的人都以为真是去吴兴看望老夫人,虽然迟早会说穿,但眼下还不是时候。
于是改口:“赶了一天的路,阿萝和阿煦该累了,不如先歇歇吧。”
“不要紧。”楚萝在车里接口,“你尽管赶路。早点见到老夫人,才能叫人安心。”
韩平抬头望望衔山的夕阳,笑着说:“天也不早了,前面是镇子,先去投店吧。反正今天一定赶不到、明天一定能赶到。”
楚萝不及答话,韩煦缠着催她:“姐姐,你快接着念吧。”
车里又传出朗朗的吟诵。
“……习习和风起,采采彤云浮。娥皇发湘浦,霄明出河洲,宛宛连螭辔,裔裔振龙旒。”
“‘娥皇发湘浦’,这句我听明白了。”韩煦很高兴地说,“必定是说舜的妃子娥皇和女英,泪洒斑竹,投水自尽成了湘水神这个典故。”
“好聪明,一点都不错。”
“可是,‘霄明出河洲’这句,是什么意思?”
“宵明、烛光是舜的女儿,《淮南子》里说,‘宵明、烛光在河洲,所照方千里’,意思是……”
恰似甘泉的一个声音,听起来就如丝一样柔和、一样滑顺,缓缓地,沿着四肢百骸,一直沁入韩平心底里去。前几日充满焦虑、无以旁骛的心里,忽然不可遏制地泛起了绮念。
他想起早上,从客栈出来,见先到一步的楚萝,静静地站在车旁,仿佛想什么想得正出神。梢头冉冉飘下的桃花瓣,落在她的肩头发际。虽然轻纱覆面,然而单是那绰约风姿,仿佛已能叫人喝醉酒一般悠悠然起来。为了贪看这景象,一时之间,他竟不愿意上前去,若不是风忽然吹走了她的帷帽——
也就是冬云去拣回来的那么片刻辰光,不知道有多少视线聚拢过来。周遭一下变得鸦雀无声,人人脸上都流露一丝惊愕和难以置信,就好像看见一位仙子突然降临凡尘。
此刻想起那些目光,他的心里,泛起几分不安,却更有满满的得意。
临走时,韩娘子将自己的打算告诉了儿子。
“我写了信给你外祖母,她会替你们作主。这是你的机会,”韩娘子就像对小孩子那样,轻轻揉了揉儿子的头发,“抓紧了!”
韩平心里有一丝不安,他隐隐地觉得,这仿佛有些乘人之危的意味。然而,狂喜溢满了心间,终于将那丝不安挤得不知去向。
进了客舍,包一个小院子,只有三间房,韩隆领着韩煦住一间,楚萝和冬云住一间,刚好也够了。日间赶路很累,用过晚饭,各人便早早去歇息。
正要进屋的时候,楚萝忽然站住,迟疑地叫了声:“二哥哥。”
韩平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她。
那边却久久地没有下文。
“什么事呐?”
楚萝依旧不说话,脸隐在门影里,看不清她的神情。然而那一个窈窕的身影落在眼中,韩平不由得又心乱起来。
未容他安定心神,身影极快地趋近,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低语:“等冬云睡了,我来找你,有话要对你说。”
就好像有只手,将韩平的一颗心猛地抓住,直提到喉头,半天落不下去。
等回过神时,眼前只剩下最后的一缕斜阳,洒在空荡荡的檐下。一霎时,难以辨别一切是真是幻?
韩平忍不住用手使劲按着胸口,仿佛这样可以让砰砰乱跳的心安静下来。有话要说,会是什么话呢?片刻间,心里转过无数种念头,却没有一种能让自己相信。这谜题只有等到见了面,才能解开了。
但,西面天边的一抹余光,却像是怎么也不肯消隐去,韩平在房里坐下又站起、站起又坐下,多少次踱到窗边,总见那一丝光亮,仿佛跟自己作对似的,固执地悬着。
好不容易,暗红的霞光褪去了,银白的清辉落了满院。心里更加紧张,人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屋里团团乱转,幸而这一间只有他独住,不会叫别人看见他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等了又等,几乎就要疑心一切都是自己错觉的当儿,终于听见门外一阵极轻的脚步。
“二哥哥。”
虽然压着嗓子,仍是再熟悉不过的声音。韩平浑身一震,很奇异地,就在这瞬间,他平静下来。
打开房门,见楚萝侧身站着,脸迎向东边的一轮明月,眼睛看着别处。
“坐那里好不好?”她手指了一指,院中合抱粗的一棵槐树下,有块馒头形的大石头。
“好。”
楚萝走过去,先坐下了。地方还很宽敞,并坐两人绰绰有余,然而韩平迟疑了一下,倚着大石,坐在了旁边的地上。
她不说话,一动不动地坐着;他便也不说话,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仰视地望去,皎皎的圆月,正在她的脑后,勾勒出一个绝美的轮廓。那瞬间,他发觉她好像距离自己是那样的远,正像天上的月亮,仿佛只手可捞,其实远在天边。
“二哥哥,”她终于侧过脸来,蟾光清澈,映着她一双晶亮的眸子,“你有话瞒着我吧?”
“哎?”
猝不及防,心虚的韩平结结巴巴地否认:“哪、哪里有?”
“日间你那样欢喜,一点不像在忧心老夫人的病,二哥哥,你不是那样的人。我们这趟出来,到底是为了什么事情?”
原来是这里的疏漏。韩平低下头,不敢将脸转过去。转过去,就会迎上楚萝的目光,那样清透,仿佛能看到人心底里,一切的心事都无以遁形。
“阿平!”楚萝故意嘟起嘴,“你还要瞒我!”
这样的娇蛮,连在韩进夫妇面前也不会流露,只有年纪相仿的兄长见得到。韩平总觉得,这就是独属于他的一个楚萝,比什么都可珍贵。
楚萝等了好一会,不闻回答,转脸来看,见他静静地望着自己,嘴角含笑,带着几分欢喜、几分得意。
“你、你……”楚萝下意识地抚了抚自己的脸,“你作甚么这样看我?”
“阿萝,你是我的珍宝。”他脱口而出,“也是爹爹和娘亲的珍宝,是我们大家的珍宝。无论如何,我们都要为了你好,不叫你受一点委屈!”
这话,藏在心里很久,一旦说了出来,就仿佛江堤决了一道口,澎湃的情感满满地溢在胸口,无从发泄,只凝得重重的一声:“真的!”
但,楚萝从中领会的,却是全然不同的一层意思。“果然,我就知道是为了我的缘故。”她急促地,“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韩平还没有回过神来,怔怔的,没有吱声。
楚萝却误会了,“你不肯告诉我,那我就回去,问舅舅和舅母!”
她的年纪虽不大,却一向很有主意,韩平不敢拿她的话当赌气,连忙拦着说:“你别急,我本想到了吴兴再告诉你,现在就说,那也没什么不可以。是兴朝景国公——”
兴朝开国之君拓拔谨,是个鲜卑人,投身北豫,官至大司马。位极人臣,似乎是富贵到头,但拓拔谨有更大的野心,十年经营,拥兵自立,先篡北豫,后灭东面的北齐,改国号兴。
拓拔谨志在天下,平服北方,便打算挥师南下。万事齐备,偏偏造化弄人。拓拔谨正妻早亡,宠爱一个叫魏巧儿的侍妾,封为充容夫人。魏巧儿人如其名,心思机巧,长夜无事,想了种新鲜花样。捉了几笼萤火虫,用纱罩关起,挂在树梢头,看起来果然比灯笼火烛更有一种风味。拓拔谨一时高兴,玩得迟了,感了夜寒。他正当盛年,身子十分健硕,根本不当回事情,哪知因此延误了病情,竟致不起。
拓拔谨只有一个儿子,名全,这时十四岁,顽劣异常,十分不成器。拓拔谨知道儿子难膺重任,但没有办法,只有寄希望于顾命大臣。
他看重的人,叫颜雍。
“这个人,跟我们楚国还有点渊源。”韩平说,“他父亲颜朗,做过我们楚国的将军,后来被豫朝捉了去,他们父子就都做了拓拔谨的手下,跟着他立了功劳。兴朝开国的时候,颜朗已经死了,兴主就封了颜雍做景国公。”
那个时候,这种事情多了,楚萝也不以为意,催他:“你只说这些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别急,就说到了。”
虽然位高,却没有实权。拓拔谨是个性格雄猜的人,当然不放心有个功高震主的手下。但颜雍为人十分谨饬,从没有流露过一丝不满,终日在家,也不跟人多来往。拓拔谨冷眼旁观多年,觉得这是一个可以信任的人。
于是,临终之前,将太子郑重托付给景国公,还将他的长女颜珍,册为太子妃。这样,拓拔全继位,景国公便以后父的身份掌朝。
这是四年前的事,如今兴主十八岁,已经临朝听政一年多,但景国公仍然大权独揽。
“就是他,不知怎么忽然异想天开,派人来替他家二郎提亲。阿萝,你想想,我们怎么舍得让你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
楚萝蹙着眉,想了好一会,才说:“可是,我这样走了,舅舅和舅母怎么办呢?”
“这个么……”
韩娘子的想法是,只要肯用那“能使鬼推磨”的物什,总有办法寰转。
“阿萝,就算为你倾家荡产,我们大家也都觉得没有什么。”
楚萝不语,良久,轻轻地吸了口气。
“怎么会没有什么呢?”她仰望天穹,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悠悠地传来,“原来舅舅和舅母做了这样的打算。果然如此,我是一辈子也不能安心了!亏得你告诉了我,明天一早往回赶,应该还来得及,不至于酿成大错。”
“大错?”韩平一下一下地眨着眼睛,“为何说得这样严重?”
“怎么不严重呢?二哥哥,我真是搞不懂了,你怎么能够这样安心?”
韩平的脸一下子涨红了,想不到楚萝会有这样的误解,不由委屈,而且觉得受了莫大的侮蔑,便不管不顾地将一直藏在心里,连爹娘面前也不曾流露过的打算,说了出来:“我早已想过了,等送你到了吴兴,我就回去。爹娘有他们的路子,我也有我的朋友,这种时候绝不会袖手旁观。反正,不能将他们好好地带出来,我、我绝不生还!”
为何说得这样决绝?楚萝诧异地回头,夜色中看不清他的脸色,只见瞪得圆圆的一双眼睛,亮得怕人。仔细回想了一下,才明白他误会了。
“哎,我不是那个意思。”
楚萝站起来走了两步,正正地面对韩平,说:“二哥哥,我只怕你救不出舅舅,舅母也救不出舅舅,什么人也救不出他来。我只怕舅舅他,心里抱了一个不祥的念头。”
韩平愣了一会儿,心里隐隐约约地有些明白她的意思,可是他不敢那样想,便问:“为什么呢?”
楚萝轻叹了一声,回答:“这不是我们一家人的事情,二哥哥,你也知道舅舅的为人。”
“啊!”韩平陡然明白了她的意思。韩进虽是个商人,却重情重义,他不肯对不起妹妹的遗孤,可是他也不肯对不起楚国。顿时觉得一股寒意蹿进四肢百骸,侵浸五脏六腑,转瞬间连心也冻结起来。
“这……这……”毕竟父子连心,韩平脸色惨白,一连说了好几个“这”字,却怎么也说不下去。
“二哥哥,你也不要急,我们明天往回去,应该不迟。”
这一说,韩平倒又冷静下来。“不,明天我还是先送你去吴兴,然后我一个人回去。我想,我有办法可以……”
韩平好武不好文,韩进总想要他读书,但是他总也看不进去,却喜欢结交一些骁捷轻侠的市井少年,他心里打的什么主意,很容易想得到。
“你胡闹!”楚萝说得很轻,可是字字斩钉截铁,不容分辩。
“好,我胡闹。可是你呢?你又如何打算?难道你倒情愿嫁到北方去?”
月色中,伶俜的身影似乎微微一晃,久久没有作声。
她半扬起脸,仿佛望着天边的月,然而眼中晶莹,在韩平看来,这姿态倒像是硬生生地将眼泪又咽回去。关山迢迢,一个嬴弱女子,孤身嫁到北方去,那里风冷霜寒,民风粗犷,风土都不似南国,况且从未谋面的夫婿,也不知道是个怎样性情的人?想起来真像一个噩梦!
“婚姻之事,凭父母之命。”楚萝缓缓地说,声音低如呢喃,然而寂寂深夜中,一字一字都清晰异常。
韩平很失望,也有些负气,“我早就知道,你就像蝴蝶儿一样,破了蛹、就会飞走……”话说到一半,忽然瞥见楚萝的眼神,那样的悲伤,让看的人心里也不由发酸。
便后悔说了这话。讪讪地想说些什么挽回,楚萝却说:“二哥哥,早些歇息吧,明天一早还要赶路呢。”便转身回自己房里去了。
韩平在后面跟着,想说什么,可是一直看她进了屋,还是没有说。
房门在眼前合上了,韩平愣愣地站了很久。忽而听见一种细若游丝的异样声音,断断续续、若有若无,仔细分辩,才想明白,那是将脸闷在被子里的抽泣声。
顿时,一颗心像被绳索勒紧,紧得胸口发闷,气也透不过来。
下意识地举手,想要叩门,手几乎触到门板的刹那,止住了。身形僵凝了许久,无声地叹了口气,拖着铅样的脚步,回去自己屋里。躺到床上,耳畔仿佛依然飘荡着那种压抑的哭泣声,就像小虫子不断地往心里钻、不断地在心头噬咬,一整夜都无法交睫。
天明起身,草草涮洗,别人都还睡着,就只好在院子里枯等。
坐在楚萝昨夜坐过的石头上,心里有着说不出的一种滋味。忽然想,如果不回去,也不去吴兴,就带着楚萝远走他乡——
念头没有转完,便微微苦笑起来。楚萝不会答应。就算他日后能平安地接出父母,她也不会答应。他其实并不明白她心里到底是怎样想的,却清楚地知道她会做怎样的决定。
初晨的阳光,越过屋顶洒下来,另两扇门也开了。
“二郎,今天这样早!”冬云略带惊异地笑着。
韩平没有理会,他的目光专注于她身后的那条人影,从从容容地走近,就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他看着她问:“真的要回去?”
她淡淡地一笑,“当然要回去。”
“回家里去?”另三个人无不惊讶,韩煦抢着问:“还没有到吴兴,为什么就要回去?”
韩平心烦意乱,随口回答:“因为家里有急事。”
“家里有急事,二哥你是怎么知道的?”
韩平给问得愣了,楚萝便笑笑,接过话来:“是我昨晚卜了一卦,推算来的。”说着,抬手将帷帽上的面纱放下来,朝院外走去。
楚萝精于占卜,韩煦毕竟还是个小孩子,听她这样说,也就信了。
韩隆和冬云却都不信,一路上想要探问,那两人却都顾左右而言他,谁也不肯说。别别扭扭地赶了一天路,傍晚到了一个叫临湖的小镇。
临滆湖,客舍离湖边不远,从窗口遥遥地望见水色,风景很好。
韩平匆匆地扒了两碗饭,便想出去走走、散散心。
才走到门口,迎面进来一个人,宽袍葛巾,落拓不羁。一见韩平便喜出望外地喊道:“韩二郎!”随即连手也被那人捉住了。
韩平愣了愣,等认出来,不觉讶异:“董先生!你怎么会在这里?”
是韩进的一个老朋友,叫董选,常常指点韩家的孩子读书作文,所以都称“先生”。
“嘿!怎么会在这里?这该我来问你才对。”
董选笑着,依旧抓着韩平的手不放,探身向客舍里望了望,低声问:“公主呢?”
公主。
他以前也是如此称呼,却从来没像此刻这样叫人觉得刺耳。韩平苦笑了笑,说:“她在客房中。董先生莫非是来……”
“来找你们的。”
一面说,一面拉着他往里走,一副反客为主的模样。韩平熟知他万事不落怀的脾性,然而眼下自己却正有事“落怀”,什么人都不想搭理的当儿,真不知道该摆一张什么脸孔来应对。
“董先生!”
小小的人影一晃,解脱了他的困境。
“你说过要来教我写文章,怎么这许多日子,也没有来?”
董选终于松开那只手,在韩煦头顶上揉了几下,呵呵笑着说:“我出了趟远门,前几天才回到江都,一听说你们走了,就追着你们过来喽。你姐姐呢?去请她出来,我有话要对她说。”
韩煦答应着去了。
董选的话,韩平听得很清楚,心里一动,问:“董先生,你当真追着我们来的?”
“那还有假?”
韩平对他的来意,猜出了几分,便沉默着,没有说话。
董选舒展了一下身子,“我只怕错过你们,追上了我也就放心了。”顿了顿,又问:“你们已经走了整四日,怎么才到这里呢?”
韩平说:“我们是打算回去。”
“哦?”董选的眼睛倏地一亮,刹那间仿佛换了个人似的。
这个时候,楚萝开门出来,走到董选面前,敛衽为礼:“董先生,好久不见了。”
董选连忙还礼:“不敢当、不敢当。”又别有深意地说:“听说公主‘身子不适’,不知可好些了?”
楚萝先不语,然后轻叹一声说:“康复如初。”停了下,又问:“听阿煦说,董先生有事要对我说?”
“不急。我看此地风景甚佳,不如我们去——”忽然留意她纱帷遮面,果然是一副出门的装束,不由失笑:“原来公主早知道我要出去走走?”
楚萝也笑了:“此地风光宜人,先生是肯定不会错过的。”
董选哈哈大笑,也不说什么,转身往外走。楚萝跟在后面,经过韩平面前时,轻声地说:“二哥哥,董先生的话,想必也是要说给你听的。”韩平迟疑了一下,便也跟着去了。
江南的二月,已经暖意融融,微风徐徐地吹来,带着不知何处的花香,晚归的倦鸟,一群群急速地划过映着红霞的天幕。董选习惯性地笼着手,慢慢地走在前面,脸上依旧是凡事都满不在乎的神情,眼光左右飘摇,不知落在何处?他是一个又黑又瘦的中年人,皮肤皴裂——那是常服五石散的缘故,看他的模样,想不到是名满江左的才子。
渐渐地走近了湖边,风大起来。忽然从风中听到乐声,还有男女的欢笑。各人都循声望去,果然看见湖堤上坐了一群人。遥遥地,只见珠围翠绕——当然不会是良家女子,想来是士子狎妓治游。
其实也没什么兴趣,但本来并无明确的目标,便下意识地走近去。
歌声渐渐地清晰,三四个女子一起婉转唱着:“嫖姚紫塞归,蹀躞红尘飞;玉珂鸣广路,金络耀晨辉。盖转时移影,香动屡惊衣;禁门犹未闭,连骑恣相追。”
韩平不很懂,只觉得软玉温香的声音,一点点往内里渗着,仿佛要将骨头也浸酥了。
“嗤!”
董选讥诮地笑笑,忽然拉开喉咙,就着那乐音,续唱道:“月出柳城东,微云掩复通;苍茫萦白晕,萧瑟带长风。羌兵烧上郡,胡骑猎云中;将军拥节起,战士夜鸣弓!”他的一条嗓子,跟破锣一般,顿时将那股靡丽一扫而空。
等唱完,四下里一片寂寂,那群人无不愕然地看着他。
董选哈哈一笑,“有扰、有扰。”
“噫!”席间衣饰最华丽的女子,不悦地皱起眉,伏在身边的男子肩头,用娇嗔的声音说:“哪里来的?好扫兴!”
男子试探地说:“阁下出口不凡,不知……”
董选很随意地回答:“这是徐孝穆所作。”
男子便露出轻慢之色,“原来如此。”
董选走过去,自己从席上端了一杯酒,笑了笑说:“萍水相逢,有扰清兴。我倒也有支曲子可以相赠,就算陪个罪吧!”
说罢,满饮一盏,掷杯而起。
旁边怀抱琵琶的女子,弹起一支《阳春曲》。合着乐声,董选一面独舞,一面高唱:“春鸟一啭有千声,春花一丛千种名。旅人无语坐檐楹,思乡怀土志难平。唯当文共酒,暂与兴相迎。”
“好!”男子掌击食案,“非徐、董莫能。阁下莫非是董士贤?”
“董士贤”这名字,就像一颗石子投入水中,溅起一阵小小的骚动。席间男女的目光都转了过来,连那衣饰华丽的娼女,也目光闪闪地盯住了他。
董选一笑,不肯承认、也不肯否认,只一揖,就要告辞了。
“为何急着走?”娼女浅笑着,将一杯酒递到他的唇边,“既然来了,何妨再喝一杯?”
董选回头望了望,楚萝和韩平远远地站在湖堤上,仿佛低声说着话。他便微微一笑,就着她的手,饮干了那杯酒。忽而又唱:“丽宇芳林对高阁,新装艳质本倾城;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态笑相迎。”
这曲子就好像有一股魔力,满席的人都跟着一起唱起来:“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
唱了一遍,又唱一遍,越唱越入神,仿佛真的迷醉其中。
董选慢慢地走回来,歌声在他身后一阵阵地随风飘送。那个时候,南曲的风尚,男子也都敷粉施朱,平日还不觉得,此时看着脸那样白、唇那样红的一群人,如着魔般摇头晃脑的景象,真像一群失了魂魄的行尸,说不出的诡异可笑。
楚萝问:“先生方才唱的那支,是什么曲子?”
“曲主所作,《玉树□□花》。”董选遥遥地望着那群人,嘴角含着一丝冷笑,“这样的不祥之音,出自帝王之手,传于市井巷间——南朝要亡了!”
话虽然惊人,但听的人却没有多少吃惊的意思。这不祥的揣测,早已像乌云一样,悄悄地在人心中弥漫开来,只是鲜少有人像董选这样明白说出来。
董选拣了根树枝,在沙地上划着了两个圈,又在中间重重地点了点:“这是北兴、这是南曲,中间便是我们楚地。小小的一个弹丸之地,随便哪边张张口,就能吞下去。从前谁也不张这个口,是有忌惮,这才让楚苟存了几十年。如今北兴崛起,其志昭彰,一统天下只怕是早晚的事情。公主,倘若真到那一天,你想会怎样?”
楚萝长久地沉默着,脸上的纱帷随着呼吸微微波动,就像水面的涟漪。
韩平插进来说:“果然如此,亡国之人,那还有什么可说?”
董选却不答话,一直望着楚萝。
“先生……”楚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语气中似乎带着几分凄惶,“先生对我的期许也许太高,只怕我要叫先生失望了。”
“噢。”董选淡淡地应了一声,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韩平心想,难道他想要楚萝嫁去兴朝,便可以阻止兴人南下?这也未免太异想天开。可是转念又想,连自己都看得明明白白的事情,董选怎会想不到?便觉得那两人说的话,都莫名隐晦,就像全然将自己摈弃在外,不免索然无味。
董选又向湖堤走了几步,楚萝默默地跟着,韩平站在原地望着他们。
天穹已黯,唯独西面还残留着火红的一大片,映得滆湖的水,一半深青一半苍黄。岸边的芦苇在风中摇曳,宛如舞女婀娜。时而几只水鸟掠过湖面,明丽的羽毛仿佛在空中划出几道彩虹。
董选叹了声:“好景致啊!”
然而,这样的景致还能维持多久呢?这一次,连韩平也在心里续出了他未尽的话,不由一阵怅然。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董选低回的声音,就像一声悠长的叹息,“如今覆巢已是大势,能不能保得完卵?公主,我有幸教过你几日,深知公主才智。今番我受杨左丞所托,日夜兼程,来追公主,就是为了说这句话。”
“公主!”董选一揖到地,“我就为这眼前美景请托!”
楚萝定定地站着,不说话,也没有举动。
将入夜,湖畔的风越来越大,高高地撩起她面上的纱帷。就像明珠乍现,一霎时光芒炫目,董选竟不由自主地闭起了眼睛。这女子,果真就成了大汉的昭君吗?董选想,昭君也不会比她更美了。
良久,她轻声说:“但我只怕自己力不从心。”
董选苦笑,“世事如此,谁又能说有把握?但,事在人为!”
楚萝没有再说什么,默默地转向北方。
北方的天空一片昏暗,乌沉沉的,仿佛冲着她直压下来。良久,她深深地透出一口气。事在人为、事在人为,她在心里默念着,挺直了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