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1-3 ...

  •   婚期定在九月。
      一入七月,登舟沿长江直下,至江夏改由陆路,折向西北。沿途风光,渐与江南不同,气致高爽,不复小桥流水的温柔。
      起居饮食,倒还没有觉得什么,因为扈从中带得有厨子。这是临行之前,皇帝特地交代的。
      想起皇帝,楚萝心里生出一种飘浮不定的怅然。
      楚国开朝四十年,这时是第三代,皇帝讳巍,年号“永安”。除了这个年号之外,时局没有什么能让人安心的地方。内外交困的烦剧,让四十六岁的皇帝,看起来已像花甲老人。
      楚萝被迎回宫中,封为“长安公主”,记事之后,第一次见到自己的父亲。隔绝十五年的父女重逢,比素无瓜葛的陌生人更觉生疏。皇帝非常和蔼,然而和蔼得像对一个客人,不像对自己的女儿。
      而且皇帝对这个女儿,毕竟怀着内疚。十五年来不曾尽过养育的责任,如今又凭自己作主,要将她远嫁北朝。尤其初见那日,宫女挑起珠帘,楚萝款步上前的刹那,已经被时光磨灭得只剩下一点淡淡影子的韩贵嫔,忽然又在记忆中鲜活过来。由愧疚,竟生出一种难以解释的畏惧,以至于楚萝在宫中的那段日子,皇帝总在有意无意地避开她。
      直到临行的那日,五凤殿外,皇帝亲自送行。
      当着兴朝使臣的面,珪裳盛妆的长安公主跪于阶前,聆听皇帝的一番叮咛,不外是恪守妇道的文章。最后,宫监捧上一部盛在锦盒中的《女诫》,皇帝接在手里。
      司仪深吸一口气,等长安公主领受,就要宣诏登车。
      然而,迟迟没有动静。
      不相宜的沉默中,无数狐疑的目光偷偷地投向皇帝,只见一双深锁的眉头,说不清是悲是愁的目光,定定地落在长安公主低垂的发髻上。
      终于,连楚萝也觉察异样,抬头了。
      “孩子……”
      皇帝欲言又止,默然许久,轻声长叹:“难为你啊。”
      天性在那一瞬间茁发,皇帝不再是皇帝,而只是一个满怀愧疚、关怀和忧愁的慈父;楚萝也仿佛在那一瞬间,才真的见到了自己的生父。心底里由理智与克制苦苦修建的一道堤防,倒了。
      “父皇!”
      楚萝一扑扑在父亲脚下,失声痛哭。直哭得连压发的七支金钿,也跳踊而出,闻者无不惨然。只是,旁人都以为是离愁,唯有自己明白,这是十五年不为人知的委屈,付之一恸。
      “唉……”
      叹息声惊动了一旁的冬云,担忧地看她一眼,笑着用话来岔开她的愁绪:“这些北朝人说话真要不得,好好地说句话,也跟吵架似的。”
      “怎么了?”
      “方才去厨房取水煎茶,遇上个本地人,跟我叽里呱啦,好大的声音。我也听不大明白,只听见她问我‘谁饿?谁饿?’,我只好说‘谁也不饿’。”
      楚萝低头细思片刻,忽然“噗哧”一声,伏在条案上,笑得两只珍珠耳珰,左右摇晃不停。
      冬云便讪讪地笑问:“我说错了?”
      楚萝说:“想那人说的是‘水厄’。”说着忍不住又笑。
      “‘水厄’?那是什么?”
      “‘水厄’本是水难的意思。”楚萝讲起一段轶事。
      那是前朝,名士王濛嗜好喝茶,客人去了都以茶水招待。那时的人多还不喜欢喝茶,觉得是件苦事,所以每去王濛府上,便说今日要赴‘水厄’。故而有用“水厄”指代饮茶的说法。后来南朝人渐渐习惯了喝茶,不以饮茗为难,也就不再有‘水厄’的说法。北朝人却还是这样叫。
      起先一面说,一面笑,说着说着,好像想起什么,笑容渐渐地隐去了。
      “冬云,替我到厨下要杯酪浆来。”
      冬云诧异地看看她,依言去了。那时北朝人都喜欢喝酪浆,不多时便取了一杯回来,却是苦着一张脸,说:“真难为北人,天天就喝这东西,闻闻都觉得恶心。”
      楚萝接过来,果然有股腥臊气,中人欲呕。拿在手里犹豫半天,狠狠心喝了一口。顿时,只觉得一股说不出的味道堵在胸口,上不上下不下,连忙把杯子放了,用手捂着嘴,忍了半天,总算没有吐出来。
      透过气来,便怔怔地看着那杯子发呆。
      冬云便笑,“喝不惯,就倒了罢!”说着,伸手来拿。
      楚萝忙将杯子抢在手中,眼睛瞪得圆圆,就像自己跟自己赌气似的,一咬牙灌了下去。
      “珰”地一声,瓷杯落在膝边,滚了几滚。
      楚萝背过身,手按着胸口,喉间“啯啯”作响,涨得脸都红了。
      冬云一面伸手抚她的背,一面叹口气说:“不喝就不喝了,这是何苦?”
      “又不是穿肠毒药。”楚萝恢复了泰然自若的神情,施施然地说:“从明天起,早晚都给我一杯酪浆。”好像已经将方才难以下咽的痛苦全忘记了。
      冬云默不作声,从小就在一起,熟悉得像姐妹一样,知道劝也是没有用的。起身端了一盏新煮的茶来,轻轻地放在案头。
      楚萝迟疑了一下,还是端了起来。这煎茶之道都是韩娘子教的,熟悉的清香,仿佛叫人觉得又回到家中。春阳暖暖地照着,枝头花开正艳,粉白的花瓣从窗口飘进来,零零星星的几点落在案头榻上,半旧的木几上摆着白瓷花瓶,斜插两枝新摘的桃花,食案上有韩娘子亲手做的茶果,旁边的小泥炉,茶水轻声地沸响,还有想起来最亲切的,韩娘子那如亲母般的慈笑。
      想得心缩成了一团,眼中湿漉漉的,看出去的一切都模糊起来。
      然而她强忍着。多想无益,她对自己说,做人要懂得往前看,她的前方,是兴朝大都——元城。

      由刘泰一路护送,车驾从元城东阳明门入,行不多远,一折向北。
      帷幔重重,阻绝了视线,仿佛是走在集市中,两旁的熙闹,近在耳畔,偶尔间杂着马嘶和喷鼻的声音。有人大声地讨价还价,口音很杂,南来北往的都有。似乎还有一群小孩子,嘻嘻哈哈地跟着车后面跑。
      冬云耐不住好奇,将车帷挑开小小的一条缝,朝外张望。人极多,衣饰鲜丽、摩肩擦踵,填满了二十步宽的路面。衣食用具、牛马禽畜,卖什么的都有,也不及细看,只觉认得的不认得的,走马灯般从眼前晃过。路边植着参天的槐树,掩映两旁的高门华屋,却又添几分幽深的气派。叫人不由得感慨,果然是北朝帝都,繁华甲于天下。
      “呀!胡人!”冬云忽而一声低呼,视线由前向后,直跟到再也看不见了,方才兴奋地回过头:“真个是金发碧眼的!好有意思。小姐,你不想看?”
      楚萝浅浅地笑,“急什么,还怕没有时间看么?”
      冬云怔了怔,是啊,还怕没有时间看?心情便不由黯淡,虽然繁华,却是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以后的日子到底怎样,还全不知道。
      这样想着,车外的喧哗也仿佛陡然远了,从耳边一掠而过,不留任何痕迹。
      静了会,听见楚萝又说:“等到了行馆,记着先把茶炉找出来。喝了几天酪浆,倒又想吃你煎的茶了。”
      她已经连着饮了好几天的酪浆,每每看她拧眉下咽,都叫人觉得好生不忍。然而冬云知道,她从小就有着这样一种难以言说的执拗,画一幅画、弹一支曲,都是同样,不到自己满意、师傅说好,绝不肯罢休。终于又提出喝茶,那是因为已经可以从容不迫地饮下酪浆。
      正要回答,忽觉马车微微一顿,停了。
      外面人声嘈杂,吵吵嚷嚷。声音太乱,本来就还没有熟识北语的冬云,听不出发生了什么事。她转脸看看,楚萝神色平静,若无其事,便也安下心来。
      不多时,扈从来告知,前面有辆犊车发了狂,横冲直撞,撞倒了好几辆车,路给堵住了。
      “往回退!绕路走!”听见刘泰急促地喊。
      然而迟了,后面的车子已经跟了上来,看热闹的人也纷纷涌过来,路塞住了,进退不得。
      “巡御呢?”刘泰大声问,“巡御来了没有?”
      负责巡街的羽林军称“巡御”,已经赶到,努力驱散闲人,找人抬开阻路的车。
      正不可开交的当儿,街市上突然异样地静了片刻,旋即又起了奇怪的骚动,就像来得极快的浪,从身后的方向迅速波至。跟着传来一阵隐隐的马蹄声,也不过刚刚才听见,便已经如疾风骤雨般地近了。
      “快闪!快闪!”
      马上的人高声喊喝,看这如冲锋般的来势,路人纷纷后退,让出一条路。
      楚萝听得很清楚,可是来不及作任何想法,人马已到近前。带起的一阵疾风,高高卷起了车帷,午后的阳光扑面而来,楚萝觉得眼前一亮,下意识地抬起头。
      只见两骑飞至,就在车驾前,双双一勒。
      当先是一匹白马,缰收得急,马儿一声长嘶,高高地扬起前蹄,鞍上端坐的玄衣少年,便仿佛被抛上浪尖。居高临下,目光肆无忌惮地落了下来。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轻轻一触。瞬间,车帷已然悄无声息地落下,少年的身影消失了。
      然而,那目光却好像穿透帷幔,依然灼灼地盯在脸上,楚萝情不自禁地伸手抚摸,才发觉脸颊烧得滚烫。不由暗暗心惊,那少年眼神是如此霸道,仿佛世间一切全是只手可捞,不必放在眼里。
      “雁门郡公。”
      听见刘泰的声音,大概是与那少年打招呼。
      “刘侍郎,我听说公主车驾被堵,所以赶过来看看。”少年的声音出乎意料地温文平和,全不似他的眼神,“部尉在哪里?”
      “在这里。”隔着人群有人答话。
      “为什么弄得这样乱?有没有人受伤?”少年大概下了马,朝着部尉走过去,声音越来越低,淹没在周遭窃窃的议论当中。
      过了会,周围的人群似乎渐渐散开了些。少年的声音又浮现上来:“这里已不是第一次出这样的事,地方不够宽敞,为何不能变通一下?”
      部尉不知答了句什么,少年说:“何必这样费事?南移两百步,到延兴门街就是。我知你怕扰了越王宅,可是越王常年在藩,能有多大干系?”
      周围其实并不安静,可是也不知为什么,偏偏只有那少年的声音清清楚楚,就好像只有他一个人在说话似的。
      “也罢,此事以后再议。现下先清路,送长安公主去行馆要紧。”
      楚萝先怔怔地听着,忽然听见提起自己,便无端地一阵慌乱。忙看看冬云,见她也正好奇地侧耳听着,全没有留意自己,才微微松了口气。心里却不免有些羞惭,好像做了一件逾礼的事情。
      也不知那少年到底如何措手?过不多时,马车“吱呀”一声轻响,又往前行了。
      楚萝心里蓦地一阵空落,鬼使神差般的,伸手挑起车帏。车驾正从出事的地方过,原来路清出了一半,撞坏的几辆车一字排开,堆在另一边。那玄衣少年跟部尉站在一起,微微含笑地跟他说着什么,偶尔用手里的马鞭指点几下。
      “小姐,你在看什么?”
      冬云突如其来的问话,吓了她一跳,慌忙放下手,含混地答了几句,只觉得一颗心嘭嘭乱跳。

      为长安公主特备的行馆,在东市保宁坊。
      兴朝礼臣在门前迎候。众目睽睽之下,长安公主移步下车。虽然旅途劳顿,眉目之间带着几分憔悴,然而绰约风姿,高华气度,足以令人惊艳不已。在场的人,心里都转着同一个念头:看来楚主的恭顺之心不假。
      此时离吉期还有十天,可以好好歇息。
      然而,还未曾安顿妥当,就有一位出乎意料之外的客人造访——
      “景国公夫人来了。”
      “哎?”
      听见传报,刚刚由冬云帮忙,卸去装饰的楚萝,从妆台前微微侧过身,脸上露出了惊异的神情。
      冬云也是一脸的大惑不解,哪里有媳妇还未过门,婆婆倒先来了的道理?
      “见不见?请公主示下。”
      楚萝握着刚摘下的一支金钿,沉吟片刻,点一点头说:“先请夫人稍坐,我马上就出去。”
      几个侍女,重新替她梳妆。来不及戴上云鬓峨峨的“大手髻”,幸而楚萝又浓又密的头发,梳起来已足可观,再穿上袿衣,看来不堕公主的身份。
      冬云一面忙碌,一面小声嘀咕:“不知道是为什么来?”言语间除了狐疑,也有几分担忧。
      景国公夫人姓元,闺名臻秀,是前朝大司马元度的千金。出身高贵,脾气不免孤傲,听说不是一个很好相处的人。在这个时候突然来到,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呢,还是另有缘故?叫人琢磨不透。
      楚萝微微一笑,“不必想,想了也没有用,见了就知道了。倒是……”
      她迟疑了一会儿,从铜镜中看着冬云,用商量的语气问:“我该用什么礼见她?”
      冬云拿着黄杨木梳的手,顿住了。楚萝毕竟是一国的公主,眼下还没有过门,似乎不宜大礼参见。可是再过几日,景国公夫人就是她的婆婆了,会不会觉得简慢呢?这倒真是个难题。
      想了很久,冬云慢吞吞地说:“景国公夫人是长辈。”
      楚萝眉毛一扬,很高兴地点点头说:“对,你说得对。”用对长辈的礼节,总是不会错的。
      然而,颜夫人不叫她行礼。刚刚进到中堂,来不及做任何动作,颜夫人已经迎上前来,握住了她的手,盈盈含笑地望着她说:“我不该贸贸然地来,但我实在不放心。”
      不放心什么?她却没有说,楚萝也不便问,只好答:“有劳夫人挂心。”
      颜夫人微笑着,不住地打量她,毫不掩饰眼底探究的神情。灼灼的目光盯在脸上,不知怎地,蓦然想起在街市上遇见的少年,不由得一阵心慌,微微低下了头。
      忽听颜夫人吟了一句:“‘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渌波’。”
      引曹子建笔下的洛神,当然是极高的赞语,楚萝连忙逊谢:“夫人过奖。”
      “不是过奖。”颜夫人的另一只手也覆上了她的手背,徐徐地说道:“我到今日才明白,古人所说倾国倾城的人儿,是真的有!”
      语出真诚,楚萝也是真的惶恐了,“夫人,这可叫我不敢当!”
      颜夫人不说什么,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慈爱地一笑。
      楚萝想不到颜夫人是这样和蔼的妇人,顿时觉得亲切。便请颜夫人坐上座的独榻,颜夫人却不肯,坚持跟她一起坐了旁边的连榻,又娓娓不断地问起路上的情形。
      说了好一会的话,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惊异地问:“原来,你会说我们北地的话?”
      “学了几个月,很不像样。”
      颜夫人笑了,“哪里会不像样?好极了!说了这么半天的话,我差点都忘记了你是南方人。”又看着身后一个四十来岁的仆妇说:“肖娘,白带你来了,我看她说的,比你说的还显地道些。”
      肖娘笑道:“可不是。”果然带着江南口音。
      “我到北方都——”肖娘伸出五指,又连翻了三翻,“二十年了,还是学不像。公主真个只学了几个月?真正是好灵性!”
      颜夫人笑得越发慈祥,“好灵性,也要花好多心思,真难为你。”
      “正是的。”肖娘看看颜夫人,凑趣地说:“夫人,不是我说公子的坏话,我看公主这北话说得,可比我们二郎的南话强百倍。”
      “何止百倍!”就像想起什么可笑的事情,颜夫人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公主不知道,这几日二郎也在学南话。哎呀,可不怨我背后说他,那真是……”肖娘眼珠转了几转,迸出一句:“鸭子学鸟叫!”
      颜夫人大笑,“肖娘,你这话可说得好极了,回去我非说给阿昭自己听听。”边笑又边对楚萝说:“自他开始学南语这几日,我们全不敢招惹他说话,简直活受罪!”
      这样笑谈,对颜夫人而言,再自然不过,楚萝却微红了脸,低头不语。
      颜夫人便丢个眼色给肖娘,不再说下去。随手从条案上取了酪浆,喝一口,问:“这酪浆,还喝得惯吗?”
      楚萝很老实地回答:“开始喝不惯,近来好些了。”
      颜夫人想了想,又问:“你在家的时候,喝茶吧?”
      “是,敝乡风俗,以茗为饮。”
      “那好。”颜夫人放下瓷盏,兴致勃勃地说:“我还真想尝尝地道的江南茶。”
      这样的要求当然不好推辞,楚萝让冬云取了茶具出来。照例先煎水,置茶釜于火上,心里却有些为难了。从小跟韩娘子学习茶道,煎茶时心无旁骛,为的是怕错过“汤候”。她想,倘若如此,会不会冷落了颜夫人?便犹犹豫豫地望了颜夫人一眼。
      颜夫人却凝神端坐,见她看过来,只微微一笑,也不说什么。
      楚萝顿有所悟,知道颜夫人说要喝茶,其实有考较的意思。这却难不倒她。待釜中轻响,水沸如鱼目,点下吴盐;注水二沸,倾茶末、添姜丝、桔皮;再用竹器轻搅,便见薄而细的汤花层层泛开。北方天寒,九月深秋,堂内已是重帷垂地。密不透风的空间,顿时溢满茶香。
      楚萝低眉顺目,专心致志,恬静似雕像,偶一动作,衣袂轻扬,便宛如舞蹈。颜夫人一旁看着,眼角的笑意越来越浓。
      看看差不多了,楚萝移开茶釜,分汤入盏,亲手递到颜夫人面前。
      “夫人,请。”
      颜夫人品了一口,脸上露出些许讶异的神情。“这是什么茶呀?”她问。
      “洞庭青芽。”
      “清甜得很,一点尝不出那股苦药味道,真是好茶。”
      楚萝笑笑不语。她在家时,跟着韩娘子煎的都是清茶,要的就是那股“苦药味道”。料想颜夫人喝不惯,所以茶水里加了蜂蜜,又多多地添香料,几乎将茶味全盖了。
      “煎得也好,水色清透,汤花轻细,好手艺。”颜夫人别有深意地笑着,“日后要好好尝一尝你煎的清茶,必定也是别有韵味。”
      楚萝心下微微一惊,看看颜夫人,那样精明的一双眼睛,仿佛什么事情都不能瞒过她去,隐隐地明白自己做得过头了。连忙说:“夫人,这可唐突了……”
      话没有说完,颜夫人轻轻地按住了她的手,微笑说:“我明白,我全明白。你是这般地懂得体贴人,我怎会不明白?”
      那温存的语调,仿佛一直渗到心底里,细细品味,叫心中惴惴不安的楚萝,感动莫名。怔怔地望着颜夫人,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劳累一路,你好好地歇着吧。”
      颜夫人站起身,却又不舍地望着楚萝,叹口气说:“虽说才几日,这行馆总是不让我放心。要依了我,真想此刻就带你回府去,可是又没这种规矩,只好委屈你。”
      楚萝忙谢过,跟着送别颜夫人,心里竟然也有几分不舍。
      走了几步,颜夫人忽然站住,“肖娘,你留下吧。”
      又拉着楚萝的手说:“你不要推辞。我知道你身边的人也很得用,但她们毕竟也是初来乍到,很多事情只怕照顾不好。不比肖娘,在这里多年了,她留下我也好放心。再者,你要是缺什么,行馆没有,自管告诉她,到府里来取,千万不要客气,让自己受委屈。”
      盛情难却,楚萝一一地答应。颜夫人絮絮地叮咛了许多话,方始离去。
      留下的肖娘,十分殷勤,前后照料,不断地问长问短。楚萝这才体会颜夫人的苦心,果然有了这么样一个人,情形大不相同。肖娘背井离乡,所以对楚萝那种思乡情切、无计消愁的心情,了解得比谁都要清楚。她也不直接劝慰,而是娓娓地说起许多叫人深感兴趣的话题,让本来很难过的一天,在不知不觉中就打发过去。
      夕阳西下,侍女来说,晚饭已经备好,楚萝便拉着肖娘一同入座。肖娘一定不肯,楚萝说:“你不要同我客气。我……”她有些害羞,但还是说了出来:“我心里是将你看作了一家人。”
      肖娘感动地笑了,“公主,这可也是我想说的话,只怕唐突了,才不敢说出来。不单是我,我晓得夫人也是这样想,我跟她这么多年了,看得出来,她真是喜欢你到心里去。”
      听了这话,楚萝微微低垂下头,带着一点儿羞涩地笑了。晶莹如玉琢般的脸颊,飘起两片红云,看来就像桃花一样娇艳。
      肖娘怔怔地看着,竟呆了。
      冬云趁机挽起她说:“你老快不要客气,再不入座,菜都要冷啦。”
      肖娘观颜察色,早知道冬云在楚萝身边的地位,跟别的侍女不同,便也拉着她一同坐。冬云见她坚持如此,知道自己不坐,她也不肯坐,也就挨着她坐在了下首。
      仍是随行厨子做的江南菜肴。菜布上来,肖娘呆呆地看着,神情似悲似愁,眼里亮晶晶地竟有泪光。
      “唉!”她轻叹,“多远也好、多少年也好,只有这口味,该是什么就是什么,再也变不了的。”
      她的一番感伤,勾起离乡人的愁肠,厅中陡然静了下来。
      冬云看看不对,忙克制着心里的难过,岔开话:“那,府上平时都吃些什么?”
      这是个极好的话题。于是,置一壶清酒,边吃边谈,说起了许多景国公府的事情。楚萝一桩一件都听得十分仔细。正像可以想见的,景国公府上,全由颜夫人作主。这种情形,楚萝从小也见惯了,韩娘子便是如此,倒不以为奇。再聊下去,说到景国公只得一位夫人,并无旁的姬妾,府上四子三女,全是颜夫人所生,又说北朝人多是如此,才觉得纳罕。毕竟是深闺女子,心里好奇,也不好意思细问。
      好在健谈的肖娘,自己往下说了:“南方人嫁女都教她三从四德,温顺郎君、孝敬公婆——从前我娘也是这样教我。可是来了北方才晓得,这里的女子可不是这样。讲的就是妒、就是忌,女儿出嫁,教的就是不能叫自己的郎君沾惹别的女子。当妒妇算不得什么事,管不住自家郎君,可要叫人笑话死了。民间嫁女儿,娘家人还要拿着棒子打女婿一顿,算是个下马威。听说,真有那胆小的,从此给打得战战兢兢,见了娘子连句囫囵话也说不出来。”
      闻所未闻,楚萝和冬云两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骇笑不已。
      “不过,公主不用费这个事。”肖娘有酒了,暧昧地笑着,“照我看,有公主在,就是全天下的女子随便二郎挑拣,也没有他能看上眼的了!”
      楚萝又发窘了。
      冬云看她一眼,笑嘻嘻地问:“夫人一定很疼二郎吧?”
      “那是自然,四位公子里面,相公和夫人最疼二郎。”
      “为什么呢?”
      “二郎聪明,从小就最懂事。都说他是个有福气的,他一落地,我就抱过他,哭得那个响亮!那时候满屋子都是红光,就好像着火了一样……”肖娘七分醉了。
      楚萝正想命人扶她进去歇息,忽听她嘴里含含混混地说:“那年大郎十五岁,二郎十三岁,大郎封长宁郡公,二郎封雁门郡公……”
      底下的话一句也没有听清,只有“雁门郡公”四个字在耳畔嗡嗡作响。
      “怎么是雁门郡公?”冬云在问,“不是保义郡公吗?”
      “噢对,那时是保义郡公,六月里才改封的雁门郡公……公主,你怎么了?脸好红。”肖娘斜切着眼看她,“我、我说错什么了?”
      “不、不,是我……”
      正支吾着不知该找什么话来搪塞,侍女将她从窘迫中解救出来。
      “公主,宫中来人,说有旨意。”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