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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都郡东南,有一个小镇,叫“香溪”,得名于绕镇而过的小河。由楚国往曲国的一条官道,正从香溪镇中经过,故而往来的士绅客商很多。
其中有一户富商,主人叫韩进,十多年前来到香溪,看上了依山傍水的好风景,便在镇上买地建屋,住了下来。韩进乐善好施,在当地很有名望。
二月里的一天,十来人的一队人马,由镇北进了香溪。骑马的几个,都穿着皂色的军服,腰间佩刀,锃亮的吞口,在阳光下耀得人眼花;中间一辆双马拉的大车,碾着青石路面隆隆前行。见多识广的香溪人知道,这必定是朝中的显要。
这队人到了镇中,忽然向东一折,离开了大道,拐进一条较窄的小街,小街两旁都是店面,尽头有一所大宅,是韩进的家。顿时引来路人狐疑的目光,在后面窃窃地议论。
大车在韩宅门口停住,护卫们也都下了马。
从车里跳下一个侍童,敏捷地打起车帘,随后一个着四品文官服的中年人步下了马车。
这时,中门大开,韩进从里面迎了出来。他是认得来人的:“杨左丞!”这样称呼着,就要按照布衣见官的礼节行礼。
来人扶住了他,很客气地问候:“韩先生,别来无恙否?”
“托福、托福。”
主客寒暄了几句,韩进将手一让,一行人进了宅内,大门无声地合上,隔绝了门外好奇的目光。
但,这已经足够惊人了。原本以为只是赋性慷慨的“韩善人”,居然还有这样显赫的结交,是一个让闲来无事的人兴奋不已的好谈资。尤其那些受过韩家好处的,更是乐于添油加醋,将这件事散布开去。当然,也有人想得多些,便觉得纳罕,为何韩家搬来香溪已经十多年,以前却从来未露端倪?
约摸过了大半个时辰,韩宅的门又开了,韩进送客人出来。
“韩先生,”在上车之前,来人依然很客气地说:“我在江都恭候。”
“一定、一定。”
这样的回答,似乎还不能叫来人完全满意,他有所虑地望了韩进一眼,却终究没有说什么。
韩进站在门前,一直望着那队人马走出小街,消失在视线当中。他脸上的笑容,就像被早春料峭的寒风吹去了一般,渐渐隐去。
良久,他无声地叹了口气,缓缓移动脚步,回去宅中。
走到廊下,远远地望见内院,迟疑片刻,转身进了后园。
多年经营的宅邸,园木葱郁,正是一年中最好风光来临的时候。沿着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小径,蜿蜒前行,一池碧水清泓,池畔垂柳新绿,零星的桃花点染枝头。然而韩进全然顾不上欣赏,只是绕池徘徊。
十多年前的往事,兜兜转转地上了心头。
他是独子,只有一个妹妹,名叫韩姝,是他父亲年近半百时才得的女儿,小他十多岁。老蚌产珠,钟爱异常。方五岁,他父亲便为她请了先生开蒙。韩姝很聪明,也很用心,才十一二岁,就有了才貌双全的名声。那时起,来提亲的人便络绎不绝,硬生生把门槛踩下去半寸。但,老父不肯轻许,总说:“还小,再等一二年不迟。”
韩姝十三岁那年,老父过世。临终之前,千叮咛万嘱咐,要韩进好好看待妹妹。其实不用特为交代,韩进对小妹,也有着如对掌上明珠般的怜爱。
韩姝越长越美,到了及笄之年,见过的人无不惊为天人,赞为“江左第一美人”。这样的盛名,让深谙世故的韩进,深为忧虑,恐怕会招来是非。他便急于为妹妹挑一个合意的夫婿,然而高了怕受气低了怕委屈,越是心急,却越找不到合适的人选。
这个时候,新任的江都太守,差人来替自己的儿子提亲。韩进知道那位公子是个地道纨绔,婉言谢绝。太守城府很深,心里怃然不悦,却不流露,只淡淡地对身边的人说:“看她家这样宝贝,难道就真是绝世名媛了?”
本来是找台阶下的一句话,只要答一句:“哪里呢?盛名之下,其实也不过尔尔。”就可以将事情揭过去。无奈那人却不会看眼色,顺口就说:“可不是,别说江都第一、江南第一,只怕天下也是第一!”
“哦?”
太守不由专注。“天下第一”四个字给了他极深的印象,一瞬间起了别样的心思。倘若是这样的人才,一入御目,必定得宠,于自己岂非是一条平步青云的捷径?于是,决定上书举荐。
接到圣旨,韩进如着雷殛,半天不得作声。
“惹不起,咱们躲。”韩娘子出了个主意,“不如去吴兴,我的娘家。”
这个主意不差,吴兴已在曲国境内,楚帝手再长,也不能伸到那里去。但是却有一桩万分为难的阻碍——韩老夫人正在病中,经不起旅途劳累。若说为了妹妹,抛下老母亲,也没有这个道理。左思右想,拿不出万全之策。
最后有一个朋友劝他:“与其冒险行事,不如顺其自然。别人或许罢了,你家小妹进宫去,可以断言不会受委屈——皇帝又不是没有眼睛的。”
无奈之下,也只好如此。
韩姝入宫,皇帝果然一见倾心,立时封为贵嫔,总算是一点安慰。不久有了身孕,更是喜上加喜。可是处境不见得令人安心。皇后柳氏,本是皇帝的表妹,生性善妒,皇帝虽然回护,还是难免吃亏。好在皇后无子,只能指望生下皇子,才能在宫中立足。
来年初春,生下的却是一位公主。这已经不妙,雪上加霜的是,这位公主不偏不倚,生在了二月的最后一天。
楚地风俗,二月生的孩子不祥,妨父克母。可怜小小的女儿,才出世只怕便有不测,韩姝心如刀割,百转愁肠,竟致不起。
临终之前,含泪哀求皇帝,放女儿一条生路。
毕竟有过一段共枕的恩情,皇帝答应了。韩姝的一条命,总算换回了女儿楚萝的一条命。
已经“克母”,自然不能留在宫中,皇帝便让福王抱了去养。然而,也真像是中了谶语,不过九个月的辰光,福王夫妇双双病死。
皇帝认定是这小女儿不祥,几次三番地跟近侍说:“要不是答应过韩贵嫔——”话里的后悔,谁都听得出来。好在韩姝临终的哀婉还在皇帝心里,最后的一丝怜悯拖延了他的决心。
终于,太后出来说话:“宫里留不得,叫韩家抱回去吧,再要怎么样,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记得那是一个大雪的午后,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呼啸的北风卷起地上的积雪,一团一团地飞旋着。韩进站在宫门外的廊下等候,寒意渗过冬衣,直透入骨髓,然而他不曾移动过半分,目光一刻也不肯离开那扇门。终于,宫监们从门里出来,将锦被包裹的孩子交给他。交待了一些什么话,他似听非听,只是一直凝视着那孩子。
孩子仿佛觉察到换了一个陌生的怀抱,惊恐地转着眼珠,像是要哭了。然而,她忽然盯住了韩进,探究地望了一会之后,她却又甜甜地笑了。
这一笑,就像有人在韩进的胸口狠狠地锥了一下。当初一时的犹豫,竟害了妹妹的性命。每想起来,就像有一只手在翻搅,搅得五脏六腑都倒转过来。从此后,满腔的愧疚,便全都化作了怜爱,倾注在妹妹的遗孤身上。
“唉……”韩进长长地叹口气。
满腹心事,没有在意迎面来人,冷不防,几乎撞了个满怀。停下脚步,见是妻子沈氏,微微红肿了两只眼皮,欲怒不怒地瞪着他。
“郎君,我明白告诉你,这件事情,反正我是绝不答应的!”
难道我就乐意答应吗?愤懑加懊恼,勾起韩进心头一股无名火,几乎就要脱口而出。然而他对这位小他十几岁的娘子,一向敬让惯了,说出口的话,完全变了另外一种语气:“娘子,你晓得的,我毕竟只是阿萝的舅舅,她的婚事,还得由她亲生父亲作主……”
“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韩娘子打断他的话,声音又脆又急:“如今他倒想起他是阿萝的生父了,当初他差点将阿萝活活溺死,却又为的什么?他想不要阿萝,就丢给我们了事,十几年来不闻不问。眼下他得罪不起兴朝,说一句话就想叫阿萝去和亲,天下哪有这么不通人情的亲爹!婚姻之事,凭父母之命,父母父母,就不能叫他一个人说了算。阿萝既然没有了亲娘,你这做舅舅若还不为她作主,要她指望谁去?”
韩进默然,半晌,为难地搓一搓手,依旧一言不发。
“阿萝是我们一手带大的,跟我们亲生女儿有什么两样?她那个模样、那个心性,郎君,你又怎么忍心,要她嫁给北方的蛮夷?”
“这……”
“我听说——”韩娘子压低了声音,“他们连人都要生吃的!”
“诶!这就是道听途说了。杨左丞告诉我,这位颜家二公子,才学出众,是个很文雅的人。”
“他自然要这么说。”韩娘子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那些伧佬儿,晓得什么是诗书礼仪啦?多识几个字,就算‘文雅’了。反正,这桩亲事十足地委屈了孩子。”
说到这里,忽然换了种撒娇的语气:“我不管,用什么办法也好,你得给我想出办法来。”
能想出什么办法?韩进垂首不语,良久,还是归于一抹苦笑。
“话已经说给兴朝使臣,想必皇上也为难得很……”
“你总是这样子!”
韩娘子的声音又提高了:“你总想着皇上的为难,却不肯替阿萝想想,她为难不为难?当初也是这样,你若肯替小姑争一争,又何至于误了她的终生?”
这话太刺心了,韩进默默地看她一眼,背转身去。
夫妻二十年,这样的情形没有过几回,韩娘子自也不免后悔失言。但只是一瞬间,便全化作了委屈,觉得自己就算言语过重,实在也没有说错什么,这节骨眼上还要摆脸色来看,真是一点体谅也没有。
再开口,语气越发尖刻:“他为难什么?宫里明明有十几个公主,他全舍不得,说是八字不合,偏偏只有阿萝的八字好?分明是欺负阿萝没有亲娘。这种话,也只有你才会相信!”
越说越气,只觉得胸口堵了一个痞块,胀得发疼,停下来喘口气,忽然眼圈一红,淌下两行泪。
“你……你真是好不心疼她!”
韩进转回身,叹口气:“何苦说这样的话?你明明知道,我疼她的心跟你没有两样。”
“这种时候还不肯替她作主,疼也是有限!”一边又针锋相对地顶了回来。
“那么,”韩进也负气地,“你说出一个办法来?”
韩娘子一时语塞,僵了片刻,跺一跺脚,“总而言之一句话,要想就这么带走阿萝,除非拿把刀来先杀了我!”说完,也不等回答,便转身回去内院。
是这样地不可理喻。无可奈何的韩进,只得求助地望向韩娘子的贴身丫鬟秋月。秋月会意地点一点头,跟了过去。
回到房里的韩娘子,坐在窗边的榻上,手支在案头,唏索唏索地喘气。
“你看看,他的亲外甥女儿,他不心疼,倒弄得我像个不讲理的悍妇。要不是看着阿萝可怜,我……我真是何苦白操这份心!”
秋月不响,将一壶新煎的顾渚紫笋放在条案上,自己坐到韩娘子身后,轻轻地替她揉着肩。
韩娘子嗜茶,清香的茶氛萦绕鼻端,怒气一点一点地平息下来。
“秋月,你知道的,我有什么话从来都不瞒你。这件事情,你倒替我出出主意看?”
秋月想了好一会,慢慢地开口:“要不,娘子问问小姐自己的意思?”
“我就怕阿萝这孩子太懂事,自己心里再委屈,为了不肯叫我们为难,她也不会说出来。”
“要是小姐已经许配了人家,那就好了。”
秋月仿佛随意的一句话,勾起了韩娘子的心事。她望着茶盏中薄而密的“汤花”发了会呆,嘴角露出一丝苦笑,“我也这么想过,可是仓促间哪里去找好人家?”
“何必到外面去找!眼前不就有现成的?”
韩娘子眼波倏地一闪,定定地望着秋月。
一语点透韩娘子的心事。韩进有三个儿子,大郎早夭,三郎韩煦才十岁,什么都谈不上,二郎韩平今年十六岁,跟楚萝的年纪正般配。韩娘子一直不曾为韩平定亲,说是没有看中的女子,其实心里存着另一种念头。
“要真像你说的,我当然是千乐意万乐意,就不知道阿萝心里……秋月,你平时看着,阿萝对阿平,是怎么一种情形?”
“倒看不出什么特别的。”秋月坦然地回答,“可是依我说,青梅竹马的情分总在。再说了,比起嫁到北方去又如何?”
最后一句话打动了韩娘子,她下定了决心。
“好。”她重重地点了点头,“秋月,我们就来好好商量商量。”
兴朝使臣刘泰,来到江都已经三天,一直在行馆中等候消息。
第四天上,他请来陪同的礼部左丞杨晏,话说得很委婉:“杨公,到江都数日,还不曾给公主见礼,我很不安。还请杨公尽早安排。”
“喔,这——”
几次派去韩家催问的人,都被挡了回来。皇帝对这个女儿多少怀了几分内疚,也知道韩家会不满,所以特地交待杨晏,如果韩家有什么说法,能好言相劝则好言相劝。不过照杨晏看来,韩家的一时之气不足为虑,只是眼下还不到闹僵的地步。他们用来搪塞的说辞,倒是正好转给兴朝使臣。
“不巧得很,公主近日感了时气,有些不适,等过两三日身子大好,自然相请。还望见谅。”
“那我更该问安。杨公,请引见。”
“这,”杨晏迟疑片刻,回答:“待我去安排。”
从行馆出来,立刻到江都府衙,找太守沈洪。
“济川,”两人很熟,杨晏单刀直入地说,“韩家那边拖不得了。”
沈洪沉吟许久,点了点头,“那韩进看起来倒不是不懂事理的人,作梗的听说是——”他向内堂指了指,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苦笑,“本想再拖延几日,可以好言说服。如今看来,只好用强。国事在前,皇上即便知道了,想必也不会责怪。”
末一句话是试探,杨晏考虑片刻,回答:“先礼后兵吧。兴使那里,总不致于连一两日也不能拖。等我再见一见韩进,倘若他还是不知道轻重,那就真的怪不得我们了。”
香溪很近,于是差人请来韩进。
从容地行过礼,韩进坐在了下首。
杨晏打量韩进的神情,不由暗暗皱眉,看他气定神闲的模样,仿佛有恃无恐,只是不知道他手里是招什么棋?
短暂的沉默之后,沈洪先说话了:“韩先生,请你来,还是前番的话。久闻韩先生将公主抚育得德容言工,四德具备,皇上也很感激。如今还请韩先生以国事为重,汉代有昭君出塞,韩先生何不也成就这样一段嘉话?”
一番话,听得韩进僵默不语,连杨晏也大皱眉头。昭君出塞,是为画工毛延寿所误,后世只怕叹红颜薄命的,多于赞身明大义的,哪个会愿意去成就这样的嘉话?
尴尬的气氛中,沈洪挽回地说:“当然,兴朝非匈奴可比,兴朝景国公的二公子风华正茂,更非既老且丑的单于可比。”
仍不是多高明的话,杨晏拣个缝隙,插口问:“韩先生,前几日听说公主身子欠安,这几日可好些了?”
“还不曾。公主体质弱,郎中说,总还得四、五日才能大好。”
“公主身子不适,臣等更该问安。”杨晏也像兴朝使臣一样直截了当地提出:“韩先生,可否引见?”
“公主不能见风,只怕不便。”
“隔帘行礼,总不要紧。”
话说到这个份上,韩进没有理由再拒绝。
“那也好。”
杨晏与沈洪对视一眼,都微微松了口气。杨晏和颜悦色地说:“如此就好。我临来时,娘娘特地交代,公主久居民间,或许不清楚宫中礼数,命两位教习一起来。韩先生,不妨叫她们与你一同回去,也好早作准备。我看,参拜问安的事,就定在明天好了。”
韩进听他这样说,迟疑着,一时没有说话。
“怎么?”
“杨左丞的意思,是觉得公主会不知礼数么?”
原来是耿耿于这句话。杨晏微微笑道:“早已听说公主知书达理,自然不是这个意思。不过,明日兴使也要拜见。事关国体,还是缜密些好!”
杨晏意在告诫,哪知韩进脸色微变,失声道:“兴使也要拜见?”
不用提醒,杨晏和沈洪都看出蹊跷来了。“韩先生!”杨晏脸上的皮肉绷紧了,“你是不是还有什么话,没有说?”
“这……”韩进不断地搓着手,显得万分为难。
“韩先生,这不是你一人一家的事情,”沈洪的脸色也很不好看,“这是事关楚地百万黎民的事情!”
是压人的大话,也是实话。韩进清楚其中利害,一时之间,心中的焦虑有如火炉烧烤,二月小阳春的天气,头上冒出亮晶晶的一层薄汗。
“不敢相瞒,”反复思量之后,他艰难地说出了实情,“公主已不在我家里。”
“什么?”两人都不免一惊,“那在哪里?”
“是我岳母病重,想念外孙,派人来接,公主也一同去了。”
“你岳母家是?”
“吴兴沈家。”
“走了几天?”
“前天一早走的。”
听得这话,杨晏舌尖顶着压根,“嗞”地倒抽一口凉气。已经是第三天上,算来该到晋陵,入南曲境内,就算派人去追也来不及了。
“韩进!”沈洪一掌重重地击在案头,“你说你岳母病了,接了外孙去,你们夫妇为何不去?”
韩进不答,本来就是让楚萝远避的计策,也没什么可辩的。
杨晏不怒反笑,“韩先生,你这一招‘釜底抽薪’使得好绝啊。你知道不知道,这个罪可是不轻!”
“我知道。”韩进十分平静。
杨晏神色阴沉,深幽幽的目光一直盯着韩进,却是一言不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来人!”
沈洪朝门外喊,却被杨晏摆了摆手止住。
“韩先生,你先回去。”杨晏语气异常和婉,“午后我跟沈太守自会过府去,同你商议明日‘拜见公主’的事情。”
一瞬间,沈洪领悟了杨晏的意思,眼前应付兴朝使臣才是最要紧的事情。于是接口:“不错,这件事情马虎不得,要好好地商议。”
“是,那么我先告辞了。”韩进起身一揖,退了出去。
屋里的两人一时谁也没有说话,鸦雀无声中,只闻略显沉重的呼吸。
“士安兄,这样妥当吗?”沈洪的目光依旧停留在韩进离去的方向,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空洞乏力。
“不妥当。但,一时别无他法。”
“依我看,那兴朝使臣为人精明,恐怕瞒不了他多久。”
“不必很久,只要明日能顺利瞒过,就有五、六天可以拖延。”
“哦?”沈洪眼波闪动,很留意地问:“五六天后的事,莫非士安兄已经有成算了?”
“没有。”杨晏直率地,“我只是在想,倘若立刻派人去追,一切顺利的话,也许五六天里也就可以追回来了。”
一切顺利的话,那得要追得上,追上了还要能说服,无论哪里错过了,都会满盘输。沈洪不敢再想下去,“士安兄,话虽如此,还是应该想一条退路。”
“你有什么主意?”
沈洪略一犹豫,看了看门外,移开茶盏,隔着条案凑到杨晏面前,轻轻地说:“既然明日必得行李代桃僵之计,那不如……”
杨晏明白他的意思,摇了摇头。“不行。”他也用与闻机密的声音说,“这位公主命相不佳,抚育在外,这些情形,兴朝使臣全都知道,却不曾挑剔。你知道是因为什么?”
沈洪原以为是两地风俗不同,这时才知道另有缘故——
“因为有人告诉了兴使,这位公主是个真正的绝代佳人。”
所以,用卧病的借口可以阻挡一时,但可以想到,兴朝使臣一定会要亲眼求证,看看这位公主是否名副其实?李代桃僵容易,可是要找一个风华绝代的女子来扮,却很难。
“我知道事情棘手,但事在人为。”杨晏端正神色,目光炯炯地望着沈洪,“济川,眼前天下的局面,就是这样。虽然是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但也必得相信事在人为。所以,有一分的希望,也不能放过。”
沈洪深为感动,然而他终究没有杨晏那样的信心。口中回答:“说得是”,心却像是天穹中的一只风筝,虽然尚有一线相牵,然而飘忽不定,仿佛随时都会断线,去向前途未卜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