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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一(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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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纳耶尔的后院是极大的植物园。已经是夏末了,一眼望去,高低参差,如同画家打翻了调色盘。
我找到他时,他正穿着雨靴,举着照相机站在一片郁金香田里。
我踩着泥向他走去,“我以为你会喜欢更特殊的题材。”
他没回头,眯着眼睛贴在相机上,“特殊的定义是什么?”
我用指尖挠了挠托亚的头,“对你来说,应该是与世俗有别、刺激古怪的东西。”
我还想说,是不像郁金香那么女家子气的东西。
他没回答。捕捉了几个镜头以后,他放下相机开始走出花田。
“三百年前,一个郁金香花苞在北大陆的市场里值一座宫殿。”
“现在呢。”我跟在他旁边仰头问他。
“大概十块一袋。”
午餐时,我问他有没有多余的相机借我一个。“我的在水潭附近摔坏了。”
“没有。”他干脆回答,继续切着盘里的松露。
我闭嘴。
茶后,他说,“把你的相机给我。”
我从挎包里取出来递给他。
他叫人拿来工具,卸下相机外壳。
“主要是环带透镜破损而已,后天下午来找我拿吧。”
我低头看着照相机同样被摔损了的铝合金外壳,有些不情愿地道谢。
后天下午两点,我去找他。
地下室的木桌上摆着我的相机。我伸手拿起来,对准附近一扇木门按下快门,“喀嚓”。除了外壳破旧以外,相机已被修好了。原本满是泥迹的相机带子也被换上了一条干净的。我把相机套在脖子上。
我打开木门,里面是又一扇门,我再次打开。
这是一间暗房。墙上的安全灯溢出让人不禁兴奋的黯淡光茫,将室内的一切浸在枣红色里。木台上放着几个黑色的橡皮罐,还有许多装着液体的玻璃瓶。班纳耶尔戴着手套和护目镜站在水槽旁,正往玻璃容器里倒入灰蓝色的粉末。
“硼砂?”我问。
他点头。
“显影液?”
他搅着液体,再次点头。
“你有时间帮我冲洗底片么?”我说。
他到水槽边冲洗抹干手套,然后从柜里拿出另一副手套、剪刀和一个塑料卷片轴递给我,“有经验?”
“只在书上读过指南。”我回答,开始打开相机,剪下胶片后小心地卷在片轴上,放到一边。
“你需要帮忙?”我走到角落的曝光镜旁。
他走到书架旁,拿书,翻开一页递给我。
曝光镜原来已设置好,照书操作,过程并不难。不久,我把仪器关闭,走回木台。他递给我一个罐头,我从柜子里找出开罐器打开。
“25毫米。”
我把罐头中的淡黄色稀疏液体倒入细玻璃容器,伸手递给他。
显影液和定影液制成后,他把瓶瓶罐罐收入柜里,我在水槽旁冲洗玻璃容器。
然后他从裤袋里掏出一个旧怀表,“计时。”
铜质的怀表在暗房里反射出藻红光泽,链子上有斑斑点点的黑迹。指针竟然一动不动,我于是先上了发条。
“开始。”我说。
班纳耶尔拿起盛着显影液的橡皮罐,开始有规律地将它上下颠倒。他的动作缓慢精准,我看着他的手腕,感觉秒针正在我的太阳穴旁一点一滴地响,于是眼皮开始落下。
过了一会,他放下橡皮罐,“屋外有躺椅,柜子里有毛毯。”
我眨眨眼睛,噢了一声。看看怀表,发现时间已超出了15秒。我说声对不起,把怀表放回他的裤袋,脱下手套,到暗房外去找躺椅睡觉。
醒来以后,我回到暗房,跟他一起把底片晾起。走出屋时,大片花木尽头的天空像一层浸入了胭脂水的纱。天色其实已不算早,但我们仍喝下午茶。
植物园边的露天平台上,班纳耶尔的面前是一杯水。我的杯里盛着李子果露。
“你喜欢静物拍摄还是动物拍摄?”我舔着餐刀上的果酱问。
他正在读一本红皮旧书,“静物。”
“总是拍摄不能用动作表达想法的模特,难道不会很单调吗?”
“正因为单调,选择才更多。”
一阵凉风过后,他披上外套,从口袋里的黑木盒内取出一支雪茄。
我放下舔净了的餐刀。“其实你跟静物没什么区别。”
他掏出雪茄剪,把烟尾掐去。指尖挑开细长的火柴盒,取出一根火柴擦燃;一簇羽毛般的火焰窜起。他又从黑木盒中取出撕成条状的香柏木片,使用火柴点燃;雾一样的细长淡烟从木片尾端溢出;用木片来回烹饪着雪茄烟尾脆绷的深褐切口,千层酥般的烟卷毫无响动地由褐燃黑,外渐至内,夹带点点火星。
把火柴和香柏木片捻入火柴盒内的熄火格熄火。用指关节叩叩黑木盒,几乎不能耳闻的一声嘭,盒子合上。
然后他把火柴盒和雪茄剪放回外衣口袋。
过往的微风把带了苦味的香气一丝一丝从烟尾抽出。
我站起来,探身把他指间的烟抽出,坐回椅上,翘起腿。
我把烟身平放眼前,凝视几秒,等烟尾的灰烬渐渐堆积。当这种陌生的气味渐渐酿醇成熟,我张嘴含住烟头,微微鼓起两腮,深呼吸,随后像蚕一样缓缓吐出。
他每次都像完成宗教仪式一般进行这些步骤。
出乎意料,浓烟呛鼻。我要面子,不禁偏头缓缓呼吸。不知道为什么,恍惚间我开始想像组成这些烟雾的原子正像瘟疫一样进军我的气管和我的肺。肚子隐隐作痛起来,我暗暗咳了一声。
他打开盒子,取出另一只雪茄,开始重新点燃。
两天后的晚上,我趴在图书馆的沙发上翻一本带插图的吠陀经。
门开门关的声音后不久,班纳耶尔从一排书架后走出,手里拿着一本薄相册,在我对面坐下。
我爬起来走到他身边坐下,接过一本相册翻开。第一张相片是我在前往亚朵木森林的远洋邮轮上拍的年轻女仆。
我一一翻过,合上相册扔给他,“我们交换吧,把你照的相片给我看。”
他翻开我的相册,“我的在书房,改天再说。”
我把头凑过去,膝盖擦过他起居袍上的缝合线。
他翻页的速度很慢,细长有力的手指扫过相册每页的边缘。
我指着泳池旁的女孩给他看,“这是邮轮上拍的,她的高跟鞋其实是梅子酱的红色。”女孩歪着头冲着相机笑。她的腰极细,带圆点的比基尼上衣很好地托起前胸。
邮轮上的照片还包括船尾一个戴着极大帽子的中年女士、与我们同行的两个油商在午餐时的谈话、一个正在打扫客房的男孩,脸颊上有块炉灰印。
然后是从远处拍摄的亚朵木。照片上的深灰色森林看起来像一大片堆积成山的灰烬。
“这只鸟也是红色的。”我指着哥琐庄客房外那只有着长尾巴的鸟说。
接下来是那棵挂了玻璃油灯的榕树、远处的河口、只有一片巨大勺状花瓣的蓝花。夜晚在河滩边赤脚踩水的赞比路,深黑皮肤让她在黑白照片中几乎显现不出来,但却能清楚地看到她戴着印有火焰花纹的包头巾。
秘洲和北大陆之间的一片海。
站在蒸汽轮船头的比约克、在谈话中的比约克和班纳耶尔、靠在船缆上抽雪茄的班纳耶尔、在桥牌桌旁喧嚷的男人们、涂着鲜红口红在吧台旁和船员聊天的妓女、黑暗中穿着花纹睡裙坐在客房床上的赞比路。
娱乐室的墙纸和角落的盆景、赌桌上的筛子。
边和船员说话边点燃雪茄的班纳耶尔、在晚餐桌旁抽雪茄的班纳耶尔。
在汽轮驶入港口时站在甲板上抽雪茄的班纳耶尔,正背对着镜头。相片的背景是美利嘉城世界闻名的锥形纪念碑。
班纳耶尔合上相册,扔到我怀里,“下次不要在旅游景点给我拍照。”
那晚我做了一个十分清楚的梦。我独自在一座巨大的豪宅中。时间是傍晚,一切都被染上沉沉的黑紫色。墙是白的,家具似乎也是白的,要不然就是披了白色的布。地板上没铺地毯,水泥地上有零星的白油漆痕迹。每面墙上都有窗户,一扇一扇,站在大门口的我似乎能一眼看透整个房子。屋子里只有一面镜子,在通往二楼的楼梯间墙上。于是我看进去,却发现狭长的椭圆镜片中没有我。
我飘进二楼的房间,穿过窗户来到阳台上,那里有台阶通向后院的跳水台,但游泳池是空的。屋子的后院是望无边际的黑色荒野。
我站在跳水台的边缘。泳池旁的路灯从我脑后打下强光,我自己的影子投射在泳池中。水位一点一点地升高。
我轻轻一踮脚,像羽毛、又像子弹,低头往平静无波的水面投去,直到我和自己清清楚楚地面对面。水中的我没有头发。
然后镜头一转,是夜晚,斗马场的露天看台上。我穿着像二十岁高雅的年轻寡妇,怀着一种几乎让人感到恶心的自怜感,在戏剧性的舞台灯光中独自站在喧闹的人群间。
然后是我站在码头。黑暗中,湖边枝叶的影子在水面摇曳,我低头去看。月亮和月亮之间,几乎分不清哪张才是我的脸。
然后,我在空无一人的小道上走着。夹道两侧是高过头顶的树丛。我拐了一个弯,进到小院里。一株火红的郁金香倚在门边。我走进屋,上楼,班纳耶尔坐在窗边,回过头来面对我。床上是凌乱的白色床单。
我走上去坐在他身上,伸手搂住了他的脖子。
在那时我醒了,浑身是汗。我坐起身来,在床对面的镜子里和自己再次面对面。
我跳下床,打开门冲了出去。
我光着脚跑着,昏暗的路灯把我的影子拉长。班纳耶尔住宅的门没有锁,我一口气跑上楼,大力拍着他的门。
几分钟后,门开了。他半闭着眼睛看着我。
“我睡不着。”我说。
他没说话。
“床对面有镜子。”我直直看着他。
他回头看了看房内的钟,大约是凌晨3点10分。
我进房以后,他关上了门,向衣橱走去。我四下打量。厚厚的窗帘间泄出奶黄色的淡淡光芒,其他就看不清了。
他抽出一条被子扔到床上,又把一只枕头从他的枕头下抽出,扔到床的另一侧。然后他面向窗户,背对我躺下。
我爬上床,枕上枕头,塞好被子和身体之间的缝。
“你叫什么名字。”我看着他裸露着的背说。
“睡觉。”他说。
班纳耶尔的住宅没有客房,所以我住进了二楼的小起居室。
之后的四个星期,生活十分程序化地进行着。
早餐和午餐时间自定。班纳耶尔不在住宅里处理公事,我也不多呆。
庄园内可发掘的地点不少。我把图娜遣开,征求班纳耶尔的同意,让维吉和托亚跟我一起四处走走。托亚几个月才进食一次。平常她喜欢到森林深处去逛,但有时会回到小道上来找我们。庄园北面的植物园由于所植物种稀有,常年关闭。维吉认识那位维护植物园的园丁,就常常带我去找他。这位来自婆梨洲的园丁正想向维吉请教驯蛇技巧,因此特别欢迎我们的拜访,也兴奋地将维护草木的成果一一讲解给我听。两人的口音十分重,但不久后我就习惯了。
班纳耶尔在下午结束工作。有时,我们会在冠球树田边的温室碰面。偶尔会有下午茶,虽然他每次都只喝水。
他对植物学感兴趣,喜欢把相克的两种植物种在一起,看他们如何为自己争取生存机会。他也从来不修剪枝叶;庄园里的温室都呈球状,充分给植物提供生长空间。冠球树田边的温室里有一株高达20几米的豚藤,有着血管一般青中发蓝的粗壮藤枝,常常把两侧的小棵植物勒死。班纳耶尔就一次又一次地清理死去的残枝,种上新的品种。
我的挎包里时常带着四件物品,照相机、某本书、笔和纸。做画家是我那时的愿望之一,因为做梦频繁,希望能记录下来;可惜我在绘画方面没有天赋,不明白该怎样有选择性地把脑海中清楚但抽象的画面用干净利落的线条表达出来。因此班纳耶尔在温室中照理植物时,我常常在一旁扔下一张又一张失败品。由于不懂得观察静物,我不久也失去了拍摄庄园的兴趣──毕竟日日过去,可见的植物多于人,四周都是一成不变的景色。于是我把注意力集中在班纳耶尔的图书馆上。那是一个壮观的房间,拥有六层书楼,几乎可以被称为一座小塔。
我的母亲坚持在13岁前不教我读书。因此在认识班纳耶尔的那年时,我学识字才学了几个月。在那之前,母亲的经济顾问的女儿是我的辅导教师,军事谋臣定期带我出游野外。母亲不准我接触一切跟各派哲学、政治或宗教有关的图书和艺术品。
在班纳耶尔的图书馆里,第六层书楼角落有几个堆满了绘图书的书架。对我来说那是十分适合的起步地点,因为当时的我有着那个年龄特有的简单头脑,或是一种看事物的天真观点,喜爱一切直截了当,能够瞬间激起想象力的作品。那里有从残缺不全的《死海经卷》中选出的《安息日献祭之歌》、奎师纳劝教王子阿朱那应根据种姓制度而尽刹帝利本分的《薄伽梵歌》、细述善与恶的斗争的《阿维斯陀》、记录了先知言行的《圣谕》、讲述了主的惩罚的《塔纳赫》。
由同样色彩绘成的画卷推崇着完全不同的,却被称作“至高无上”、“独一无二”的“主”。
该如何对不可触知、毫无自然原理根据的事物作出绝对的皈依与奉献?信仰是否成就真理?如果可知的不限于所知的,如何能够证明所谓的科学不仅仅是我们劝说自己相信的“习惯”?
在基本的生活需要和唯物主义的渴望被满足后,我忙于思考类似的问题,并开始为自己的洞察力感到沾沾自喜。不论这样的想法让人感到多么可笑,那是我第一次能够清晰地回想自己思考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