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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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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天后的傍晚,我们从西海驶入绿扎洲利物姆城的港口,换了一艘小型蒸汽轮后,就开始沿着河道向班纳耶尔别庄附近的沃孤湖驶去。
大人们的消遣方式就几种——从第四天起,除了喝酒和桥牌,还是喝酒和桥牌。
六天能磨钝一个人自我娱乐的创意。我在第七天清晨拿着照相机走出船舱。
我们已进入沃孤湖地区。绿扎洲在北大陆上,气候明显不比秘洲温和。我只穿了一件长袖衬衣和马裤,正站在第三层甲板尽头,感到鸡皮疙瘩正渐渐蔓延我的手臂。晨风夹着潮湿的雾气淡淡铺面而来。我把照相机挂在脖子上。
沃孤湖水的表层接近透明。鲜红色的水草隐约拂过蒸汽轮的边缘,像阿米巴变形虫的纤毛,随着水波扫荡。这是沃孤特有的红樱水草,漂浮在离湖面约十米的水层。惯于行驶在这面湖中的船的底部有特质的排刀,在船行驶的同时将可能对航行造成危险的红缨切去。大片浮起的断红草逶迤跟随在航行中的汽轮后,它将在不久后成为岸边的大种钢鸠的食物。沃孤湖的表层没有鱼。它们生活在层层以高速成长的红樱下,终年不见阳光。
一眼望去,这片大得不可思议的鲜红水域被沃孤山环绕。湖边大片树影跟水下厚重的红樱交织,形成一片片褐紫色的云。湖面上布满了无数沙洲,一些小到刚好能突破水面,一些却大得能够养育几棵垂桑。
船行驶得很慢。
我想起赞比路曾讲过的故事。落魄的水手在船只触礁后加入了海盗的队伍,漫游海界中的无数岛国,最后在一个繁荣的沙漠国家里将邪恶的巫师击败,把被困在陵墓堡上的公主救出。
我闭上眼睛。我是一只蚂蚁,而这片海因敌人的血染红。我的公主像哈妮,有着蔗藤一般的辫子,光着脚坐在水边嚼蛇草蜜,夏季在烟茶树田里翻跟斗。浸湿的裙子裹着她的身体,让站在茶田间的她看起来像一只蚕。
我睁眼,举起相机按下快门。
淡淡的雪茄味飘来。我回头看去。不远的舱门上靠着班纳耶尔,他披了一件白色的绸衫,黑发垂肩,向我举起手中的雪茄示意。
我紧抓着相机,小腹中突然涌起奇异的、软软的热流。
这种在云上行走的感觉在瞬间猛地被剧痛打破。我脚一软,抱着相机坐在地上。赞比路从船舱里跑出,用双臂把我托起。我低头一看,深灰色的马裤竟然被红色染黑了一片。
下船之前,我打开床头旁的药柜照了照镜子。面色惨白,嘴唇干裂。我灌一口藤梨酒,小心往唇上抹了一道椰膏。
十几辆电动车停在码头附近。我认准一辆车,当先捂着肚子钻了进去。据说上山需要一个小时的车程。我闭上眼。耳边模糊的人声不久就被睡眠驱散了。
我醒来时,已经是傍晚。宾客已经入住沃孤别庄,我所在的车停在一座白色的细高小楼前。夕阳下,一切都被蒙上锔橙色的纱。小楼四周栽满黄竹,屋顶被斜斜地削去一片,呈坡状。
父母早在我睡着时下车,正参加晚宴。车里只有一声不吭的司机和赞比路。
我在座位上动了动。
赞比路转过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她下车,向我伸开双手。
“不需要你抱。”我依旧捂着肚子,打开另一侧车门走下车。
迎宾楼里,顶层卧室的对面就是盥洗室。这个怪异的房间除了黑大理石地板外,四面墙和高近十米的斜天花板都是大片木头。听说木的后面有一层砖,砌着防白蚁的香丸。室内零碎地摆着几株藤叶植物。我坐在马桶上,从对面墙上一扇巨大的玻璃窗望出去,可以看见远处庄园外围的树林。
一间厕所空虚得像教堂。
我拉拉铃,赞比路拿着棉布裤走进来,帮我绑上。
班纳耶尔的沃孤别庄是个不寻常的地方。山庄坐落在沃孤山顶的一个浅谷中,占地面积极大,分为几个住宿区。建筑是清真古寺和中海南部庄园的古怪混合体。白墙、圆柱大厅、黑白大理石地;回廊边、天井中的沙地里常常可见不知名的大叶植物;四下望去,似乎总能见到一抹绿色。四处时不时可以看到一些异国装饰品,比如东茶室墙上的水草挂毯;通往庄园马场的走廊上还展示了八米高的食人草标本,等等。对于一个迫切需要消遣的客人来说,班纳耶尔是个慷慨的主人──我不需要钥匙就能够出入许多空房间。
大大小小的花园点缀整个浅谷。从某些山坡上还可以看得到圆球状的玻璃温室。来自世界各地的千万种植物都居住在同一块土地上,日落后形成一个个未知的迷宫。
第四天傍晚,主人和宾客们在庄园东边的蜡草田边用晚餐,特别庆贺前晚签下的合同:
班纳耶尔、比约克和我母亲瓦河─阿达将以30/30/40股份合伙成立东海扎回股份公司,专营瑚酒生意。为了维护新公司的利益,比约克目前拥有的东回洲公司必须解散,所有配方、人力资源和财力必须转至新公司名下。母亲将常驻回洲,负责生产、加工烟茶树籽;比约克将负责烟茶树籽从回洲至北大陆比约克工场的运输程序;班纳耶尔将常驻北大陆,负责监督工程运作,酿制瑚酒。成品将在绿扎洲和回洲各自一年一度的酒市同时出售。如某方因任何原因不能够担任名下义务,另外两方将暂时平分监督权,以确保工业程序正常进行。
当时我和赞比路在不远的草园里。我坐在一座石雕像脚下看书,赞比路到树林中小解。夕阳快完全落山时,我开始拿着照相机在树林边的草地上四处走动。
前晚下了小雨。我走到一个小水潭边,湿软的泥地导致我一步滑入水中。照相机摔在泥里。
拍了几下水后,我扯上潭边一株结实的十字藤,开始往岸上爬。
一个冰冷黏糊的东西缠上我的脚踝。
我的身子一僵,突然感到小腿肚上一阵剧痛。
我吼了一声,拽着十字藤往岸上爬,然后跛着脚向植物园外跑去。
一路上只有昏暗的路灯,却没有仆人。我到达蜡草田时,那条鲜绿色的白唇藓青正缠着我的大腿蠕动。我瘫坐在地,四下宾客们惊叫起来。
班纳耶尔将双指放唇间,发出尖锐的哨声。我大腿上的压力猛地一松,青蛇向他迅速游去,盘着栖在他的手臂上,蛇头四下探看,信子不停地吐。
比约克走上前来将我扶起。我张嘴吐了一地。
醒来后,母亲要求我立刻向比约克先生道谢,向班纳耶尔先生和他的宠物道歉。庄园里的其他宾客早已离开,只剩班纳耶尔、比约克、和我父母。父母和比约克本来打算在蜡草田用过晚餐后就出发前往沿海的契契维城,与海关商谈将来烟茶树籽的运输程序中可能遇到的问题。
因为我的事故,旅程被耽搁了。
我的左腿上有多处看起来像灼烧的伤口。医生建议两个星期内不要移动。他特别提到,契契维是繁荣的港城,来往人杂,感染机会本来就大,再加上初次经期间的虚弱,风险更高。班纳耶尔于是建议父母把我留在庄园里,先到契契维办事。两个月后他会送我到契契维去和他们会合,那时我再跟父母一起回塞国。
赞比路的双腿被父亲打断了。于是图娜留下來代替她。
我入住庄园的时候,气温稍凉,仍有春天的意思,四下走走,树丛间偶尔开放的野花还是有存在感的。在室内休息了两三个星期以后,气温渐渐暖和起来,潮湿的风开始在庄园各个角落徘徊,有时甚至让人感到闷热,使我不得不专门从床上爬起来打开窗户。盥洗室的玻璃窗外也开始多起了一些不知名的小昆虫。
一个傍晚,我和班纳耶尔在树林中的一间小屋后院用餐。大叶莲密密麻麻地覆满了餐桌旁的一池温泉。池中央立着毗湿奴的石雕像,四只手臂之一托着的蓓蕾是一个香坛。
我用餐巾抹抹嘴,问他为什么要养一条蛇。
“喜欢。”
不怕它某天攻击自己?
“不会。”
“可那是动物。”我勾了勾嘴,忍不住说。
他放下餐具,招手叫人来,用陌生的语言嘱咐了几句。不久后,一个黄皮肤的回洲人出现,手腕上缠着那条白唇藓青蛇。
我放下手里的蜜饯,从餐桌旁走开。“它多久没进食了?”
回洲人笑了起来,露出门牙旁的一颗银牙,“八个月。”
班纳耶尔叫他走近,然后对着蛇发出两个低低的哨声。回洲人轻颤手腕,那条青蛇就缓缓松懈,登上班纳耶尔的中指,沿着他的手臂游上他的脖子。它的尾部在他的喉间缠了个松结,上身在空中形成一个奇怪的椭圆凸,蛇头亲密地蹭上他的脸颊。
他伸手去挠蛇头三寸后的白腹。它开始发颤,极快地吐信子,尾部在他喉咙开始勒紧。
他低头凑近它的头。它的信子扫过他的嘴唇,紧绷着的身体开始缓缓松懈,直到它懒懒地栖在他脖子上。
我的眼皮抽动了一下。
过了一会,班纳耶尔微耸左肩,发出哨声。它于是顺着他的手臂游下,重新攀上回洲人的手腕。
回洲人向班纳耶尔鞠躬,然后卷着蛇离开。
“他们要去哪?”我直着脖子问。
“觅食。”
上第三道菜时,我问他为什么只吃素菜。
“荤菜腥。”
“你完全不吃肉?”
“不吃。”
他面前的平底黑圆盘上盛了一些不知名的绿叶,混合松子、胡桃等碎果仁,薄薄地淋了一层橄榄油和黄樱料酒。
“我可以试试么。”
他放下叉子。
我走上去,拿起一叉的叶子放到嘴里。
和班纳耶尔相关的东西似乎从来不跟其外表相符。这盘看似温和的菜原来还加了陌生的调料。辛辣的滋味直冲鼻尖,我的眼睛顿时红了。但辣味退去后,我突然发现自己对料酒的甜味和油润果仁的口感更加敏感。
我带劲地嚼着,“从明天起,我要跟你吃同样的沙拉。”
甜点上后不久,回洲人带着青蛇回来。它游入温泉池,攀上毗湿奴石雕的手臂。
夕阳余光从枝叶间滤过,像黄金一般洒落整个水潭。满池的翠绿莲叶藏不住它的鲜艳。我望着它舒展身子。
这真是一种奇妙的生物,刚柔具备,拥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耀眼,不管多么让人颤栗反胃,都像鸦片一样具有诱惑力。
“她叫什么?”
“托亚。”
它倚着毗湿奴手中的法螺,静静地休息一阵后,逶迤游回岸上来。回洲人让它游过一坛清水后,它重新攀上班纳耶尔的脖子。
我放下啃了一口的黄樱桃,“我能碰她么。”
他点点头。
我站起来走过去,他把一只酒杯递给我。
我闻了闻,是豚藤。举起喝下,入口略苦,后劲沉厚,并不让人反感。
他伸手擦过酒杯边缘,沾了豚藤酒的指尖在我手腕和脖子上的静脉抹过。
“不要快速移动,不要碰她腹部。”
我点头。
“伸手。”
托亚缠着班纳耶尔的黑发,头靠在他的左耳边歇着。我缓缓伸过食指,她吐出的猩红信子轻轻扫过我的指尖,像羽毛一样。
琥珀一般的眼睛向我凝视了半晌。
“动手指。”班纳耶尔说。
我微微颤动了食指。
她昂首,登上我的指尖,沿着我手臂内侧的静脉缓缓而上。她冰冷潮湿的身上仍有温泉的余温,这种陌生的感觉让我的身子顿时凉了半边,浑身的血液似乎都集中在喉咙口,我禁不住抽起肩膀,脖子颤了起来。
班纳耶尔低声吹了口哨。托亚不再攀爬,停在我的手臂关节上四处张望。
半晌,我僵着胳膊对班纳耶尔说,“手酸。她爬高,不绕脖子。”
他轻轻叩着托亚的尾巴,她往上攀了一些,栖在我的肩膀上。我的手臂放松下来。
四周一片寂静。我一动不动,直视前方。
过了一会,托亚开始蹭我的发丝,伸头舔了舔我的耳垂。
我忍不住抽了抽肩膀,“很痒。”
班纳耶尔笑了笑,把长发扎起,向椅背仰去。
一天清晨,我在天边刚刚发红时就起床了。图娜的房间在隔壁,我敲门把她叫醒。
早餐是洒了红醋栗的黑莓酥饼,有果仁酒作沾料,还有一包青荔糖。
我兜着糖往班纳耶尔的房子走去。他住的地方离宾客区很远,隔了一片树林,不过我每次都步行去。
驯蛇的回洲人正坐在大门的石阶上逗托亚。
我走上前,“你叫什么?”
他笑着回答,“维吉。”银牙发出的光泽给人一种咬下金属的冻牙感觉。
我问他班纳耶尔在哪,他向屋后指示。
“我能带托亚去吗?”
他表示同意。
我把两指放在唇尖,发出低低的哨声。托亚攀上我的肩膀。
我展了展肩膀。
“你要糖吗?”我边啃着边问维吉。
他想了想,点点头。
我把手伸过去。他张开满是茧子的手掌,青荔糖掉在他的掌心里。
我向他道别,向屋后走去。回头看时,他正把那颗青荔糖举高了在太阳光下打量,然后慢慢把糖放到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