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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一(4) ...

  •   一个下午,我和班纳耶尔在图书馆里碰面。他站在书桌旁维护几套封面古旧的书。

      我蜷起腿靠在沙发上。

      从高窗投入一束微弱的阴天阳光,扫亮他的一侧颧骨。灰暗的室内,他齐肩的头发有些乱,发丝扫过明确突出的锁骨,衬衣扣间的喉部时不时起伏,皮肤像是浸了蜂蜜的绸。

      我抓起照相机对他按下快门。他抬起头。

      我伸手到包里掏了掏,拿出书,跳下沙发向他走去。

      “这句是什么意思?”我边走近边翻开书,伸手指着一行字。

      Ubi solitudinem faciunt, pacem appellant.

      他接过书,在书桌后的椅上坐下。

      “pacem和appellant?”

      “‘和平’、‘他们称之为’。”

      “solitudinem?”

      “‘孤独’。”

      他摇头。

      “‘荒芜’。”我换词。

      他点头。

      “faciunt?”

      “不知道。”

      “词类?”

      “动词。”

      “可供选择的词根?”

      “facio.”

      他看了我一眼,正要扔下笔,我说,“这个词义太多。我说,你帮我写。”

      他叼着笔,在椅中向后仰去,瞥着我,“为什么?”

      我跳上书桌在边缘坐下,“因为笔在你嘴里。”

      相视一会后,他直起身来。

      “纸给我。”

      我把纸拍在桌上,开始念,“适合、帮助。”

      他低头一笔一划慢慢写着,发丝松落在脸颊一侧。

      我挪近了些,打量他,“服役、允许、导致、承受、表演、牺牲。”

      我顿了顿,“还有一个,我不记得了。”

      他直起身,眉尖挑起。

      即使图书馆的各个角落置放了冰桶,室内依旧闷热。四周灰暗。他的眉骨有些发红,鼻尖上覆着细小的汗珠。下唇像是覆了一层极透明的枣色薄膜,上唇中间浮起极细微的幅度,嘴角自然地微微上翘。

      我低头凑过去,把嘴唇贴在他的嘴角上。

      温热的气息暖着嘴唇,我的耳根烫了起来。

      他沉稳地呼吸。

      我的脑子开始随着时钟的旋律像拌糖浆一样搅动;我的手指抠着桌沿,喉咙渐渐感到干燥,嘴唇似乎不属于我了,而成了一个独自存在的个体。

      牙齿开始发颤。

      我拉起他的手,放到自己□□。

      他的手温热,我在发烧。

      几秒后,他把手挪开。

      我的嘴唇渐渐软下来。

      然后,我深吸一口气,移开嘴唇,直起腰坐好。

      他等了一阵,掏出手帕递给我。

      我慢慢地抹去额角发根渗出的汗珠。

      过了一会,他把我的书合上。“还有什么问题?”

      “没了。”

      “我要整理书籍。”他向我身旁的书卷示意。

      我抓过我的书,从桌上跳下,哼了一句对不起,抓过挎包走出图书馆。

      绿扎洲是北大陆最西部的自治州。从绿扎洲西北部的沃孤湖出发,路上交替使用马车和大城市附近的电动汽车服务,大约需要旅行一个月才到达北大陆东部的边境城市契契维。父母和比约克在四月底从沃孤别庄出发,应该在五月至六月间就到达了契契维。计划是我将在六月底出发,八月初到达契契维和父母会合。这样一来,他们就有大约两个月的时间处理公事。

      六月二十四日是计划要离开别庄的前一天。下午我在马场洗马,班纳耶尔来找我。

      “我要下山进城。”他坐在马厩旁的木板凳上,手指交叉搁在膝盖上。

      “晚上吃什么?”我刷着马脖子问。

      “回洲料理。”

      我拿起水管,拧开水龙头后站起来,“我要去洗澡。”

      “我不赶时间。”

      我把老马冲洗干净后走出马房。两步后又转过身,“可以把托亚带去么。”

      他点头。

      “还有你照的相片。”

      他想了想,“我去拿。”

      下山的路上,坐在电动车里的我突然意识到,这两个月以来我从没有离开过沃孤庄。打开窗,车道两旁的新绿森林在夕阳照射不到的角落里披了一层淡灰色。

      与其说是城,还不如说是镇。其实就是税务局、医院等公共建筑物的聚集地。革命性的工业发展对这种偏僻的地区没有多大的影响。港口旁差不多四层楼的修船场是全镇最高的建筑,砌着被煤熏黑的红砖,有着布满灰尘的高窗。工业材料的运输和普通交通仍使用马车或是步行。在港口工作的男人和男孩们几乎无一例外地戴着舌帽。太阳才下山,集市就开始打烊了。收拾摊铺的中年女人们的腰上大多系着围裙。一些年轻的女孩不戴头巾,耀眼的长发在四周的灰调穿着中格外显眼。

      离港口越远,镇上的街道就越窄。我们早在进商业区之前就用马车代替电动车,现在又在集市附近的拐角下车步行。

      街上的商店大多都关闭了。从街头望向街尾,只有几栋楼窗内的煤油灯为街区提供着晕黄光亮。面包店的老板娘派年轻的店员把卖剩的糕点拿到港口去,以低价卖给刚刚进港的渔民。

      走过几条商业街后,我们来到乡镇边缘。傍晚十分,我们踏过一片跟小河接壤的公用田,来到贴着山脚的私用田和农民的住宅。这里的人仍然在使用三轮制,但从分割出的小片试验田里的三叶草和芜菁看来,最先进的四轮制技术的普及应该也不远了。

      沿着河边走了一阵,我们又穿过小坡上的一片榛树林。离镇上的居民已有一定距离了,我把挎包打开,托亚从两层皮料间挣扎着钻出,绕上我的手臂。

      我们来到一个人烟稀少的浅谷。大片的灰田中,只有远处的一座小庄园传来淡淡的光源。那是一个极具赛国特色的建筑,大门旁一道粉白的墙,墙头是水墨般的一撇瓦砖。走近时看清,屋檐上悬挂着红木灯笼,前院的卵石道旁歪着几簇莺刀草,廊边倚着一棵白梅。雕花木窗下的镂空银盒里飘来淡香,并不难闻,但有些添油加醋。隐约可以听见淮剧歌声,三道琶的弦音让人有些心神不定。

      我们穿过几道小回廊,来到一个宽敞适度的耳室。

      室温下,水珠从杯沿滑下,一滴滴渗入杯套。

      班纳耶尔坐在我对面,照常点了一杯水。

      我打量着室内的装修。枣绒椅,竹帘门,梨木雕窗,店内清一色的男侍者,一切都模仿得十分到位。

      我开口,“你经常来这里?”

      他一张纸上写着什么,没有抬头,“这是第一次。”

      我点点头,“跟你不太相符。”

      他扭上钢笔盖,把纸装入信封,递给走上前的侍者,“送行晚餐,你不满意?”

      “没有。”我端起黑枣汁。

      我想了想,“谢谢。”

      “你的朋友都是什么样的人?”他端起水杯问。

      “我的朋友不多。”我搅着枣汁,黑枣渣在杯底翻滚。

      “你呢?”我抬起头看他,搅着搅着,枣汁溅出了一些。

      他把餐巾递给我。“独自一人旅行有一定的好处。”

      “反社会分子。”我把杯沿舔干净。

      他笑了,“说你还是说我?”

      “你。”我朝他点头,“我的年龄,不合群有借口。”

      他几乎是严肃地点了点头。

      我嚼着黑枣渣。

      不久后他说,“赞比路呢?”

      我顿了顿,犹豫了一下。

      “赞比路是仆人。”

      他没说什么,喝了一口水。

      我转头四下打量。室内另一侧的窗外有一条从树林中穿梭而过的废弃轨道。

      过了一阵,我倾身问,“该怎样吸雪茄,肚子才不痛?”

      他笑了起来,从怀里掏出那只黑木盒,取出一只雪茄烟。那是一件深栗色的物品,无商标,色泽醇实,身具弹性,轻搓无声。

      他用雪茄剪掐去尾部,把雪茄叼在嘴里;随后从火柴盒中拿出火柴点燃,从黑木盒中拿出撕好的香柏木片,用火柴点燃;把火柴捻入熄火格熄火;使用香柏木片缓缓烹饪雪茄;紧脆的烟卷渐渐燃至肥土状,一簇褐灰中火星点点。

      气味渐渐酿浓。

      他张口浅含烟尾,微微鼓起两腮,喉结起落。

      从鼻尖开始,他的五官在雾间模糊起来。

      我笑着伸手,“给我。”

      “尝,不是闻。”他伸手递来,细微的一丝雾从他唇间拖到我的食指尖。

      我张嘴含住烟尾,胀起两腮,忍不住深呼吸。

      一种奇怪的感觉直袭太阳穴,我忍不住颠了颠头,“我晕了。”

      “你在闻它。”

      是吗。我说。我又试了一次,然后咳了一下。

      “想着赛国的烟茶──这跟品茶一样。”

      我鼓起两腮,闭上眼。

      母亲制的烟茶只用烟茶木杯来喝。倒入热水后,捣碎的绿叶就浮到水面,如小舟一样微微摇摆,荡出一圈一圈的水波。用指尖一触,那些碎叶就拖着一道紫黑色的水丝腾着水波滑开。双手把米色的木杯捧起,张口,上唇碰茶,一次只吸入一小口,存在舌尖。手中仍感受得到木杯的温暖,抿着嘴,让茶在舌面上溢开,覆遍味蕾。苦是有的,但更多的是令人误解的香,一滴一滴渗入喉咙。空气中的原子颗粒似乎渐渐显像,暖和地轻轻碰触身体各处皮肤。

      就这样,雪茄的浓郁在喉间飘涌,开始一阵阵扑面而来。卢梭的丛林从我的太阳穴钻进,平稳地浮在眼前,我一头扎进去。水蓝和桃红色泽的大片花瓣,树梢上闪烁着麦橙光芒的果实,踏着湿叶在林中奔跑的大象,树丛间一同蠕动着的一对狮子;枝叶间,站立着演奏纯银小号的婆梨洲人,水洼旁一闪而过的金色蛇尾;核桃床中圆润的女孩,有着蛇麻一般的鞭子。传来翅膀掠过树梢的声音!是一只有着灿金色羽毛的鸟,像水柱喷射一般,急于脱离这片鲜艳的灰色,向太阳或是月亮奔去。托着那个不知名星球的,是一片看不到边缘的狭小天空,又灰又白,猖狂地淀着淡淡的绿。

      纱雾似乎蒙上了双眼。我向椅背仰去。

      “跟品茶一样。”我点着头笑道,“跟你酿的瑚酒也一样吗?”

      我似乎没听到回答。

      “小姐,点菜吗?”

      我在椅中挪了挪,“让他帮我点吧。”

      我醒来时,正躺在两张拼起来的枣绒椅上。

      我坐起身。餐桌上摆着一盘粥,伸手去碰,已经凉了。

      餐桌另一面堆满了文件夹、信封和简报。班纳耶尔的身边坐着商务顾问。顾问正在笔记本中记着什么,班纳耶尔在公务卡上写字。

      我招手请侍者来。

      “这是什么粥?”

      “白果素桃粥,小姐。”

      “能帮我热一份吗?”我说。

      不久后,一盘热粥被端上桌。我尝了一口,淡的。

      “这个请端走。请你帮我再拿一杯黑枣汁。”我对侍者说。

      钟敲响十一点时,班纳耶尔合上了文件夹。

      “可以走了吗?”我站起来扭扭脚踝,托亚蹭上我的腰部。

      他看着我,“有件事,看你打算什么时候处理。”

      那就明天再说吧,我说。然后向门口走去。

      第二天我睡到下午才起来。我披了外套下楼,经过走廊来到一间置满植物的小侧间。室内的光线有些暗。

      班纳耶尔咬着笔坐在藤椅上,茶桌上摆着几份文件和一些报纸。两翼门和玻璃窗向后院推开,入眼便是植物园的一片斑斓。

      “图娜可以来收拾行李了。”我走上前说。

      他抬头,伸手把一张报纸递给我。

      右下角印着页数“3”。

      “今早,里斯加国驻北大陆霍本洲的外交大使李班·甘罗布在契契维港对六月二十二日的‘图鹰号’沉船事件做出回复。

      五月工商革命引发霍本洲与里斯加的冲突后,里斯加在五月十九日对所有在两地间海域航行的船只发出声明:挂有霍本洲旗帜、或贮存武器的船只将被里斯加巡逻舰队视为敌船,并将冒遭受攻击的风险。

      二十二日晚,私人汽船‘图鹰号’在离契契维港约五哩的海域遭受里斯加舰船‘罗莫五号’的火炮攻击,在17分钟内沉船,全体乘客丧生。当日乘客包括霍本洲海关局长于连·司汤达、商务局副局长凯特·林加、回洲赛国烟茶商瓦河和居里·阿达,还有7名船员。

      甘罗布称,挂着霍本旗帜的‘图鹰号’违反了五月声明的规则,因此被‘罗莫五号’视为敌船予以攻击。

      霍本洲海关代表称,“图鹰号”是私人船只,当日只在契契维海岸徘徊观光,不可能被里斯加舰队视为具有威胁性的敌船。里斯加舰队在未确定船只情况时就以致命火炮攻击,证明蓄意攻击霍本洲市民。

      调查仍在进行。霍本洲政府正准备进一步的官方回复。同时,海关局已下令搜寻乘客尸首,并悬赏鼓励沿岸居民帮助搜索工作。”

      报道里不熟悉的人名地名太多,我上下扫了两三次,直到看到“尸首”二字时,才有点明白过来。

      我合上报纸,在班纳耶尔身边坐下。我似乎控制不住自己的目光:室内一角的高大细长的盆栽、门旁从天花板上垂挂的茂密龙甘藤;从打开的两翼门看去,望无边际的植物园,在日光移动的分秒间渐渐化为细细的黄沙。室内的光线似乎被漂淡了一些,像是鱼鳞被烤焦之前的淡灰色。凉风轻轻入室兜了一个圈。

      “比约克先生怎样?”我下意识开口。

      “他很好。”

      七月四日,里斯加舰队再次攻击了从契契维港驶出的一艘客船,全船129人死亡。乘客包括来自北大陆五洲的公民。北大陆公约组织在七月七日声明,里斯加对霍本洲公民的敌意已恶化为对北大陆五国的蓄意攻击,如里斯加进一步采取暴力手段,北大陆五国将做出军事回复。

      八月二十二日,契契维工人集体罢工,游行抗议里斯加工厂主。三名里斯加工厂主命人以枪击制乱,导致18名工人死亡。这三名工厂主乘船逃回里斯加。里斯加政府拒绝将三人递交霍本洲司法部。

      九月十一日,霍本洲向里斯加国正式宣战。一日后,北大陆其余四洲(绿扎洲、帕克司洲、凡诺洲、科曲洲)签约支援霍本洲,同时向里斯加宣战。

      九月十五日,班纳耶尔派去回洲的信使回到绿扎洲。阿达族人在八月中旬起义,枪杀了姨妈一家,剥夺了母亲和后裔的统治权。由于没有其他亲戚,我被送到北大陆帕克司洲的舅父家。

      这些是五年前的事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一(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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