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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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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13岁生日过后不久,父母退租了秘洲挝尔南部的庄园,带我乘船来到亚朵木森林中的支拉嘉地区参加一个宴会。东道主巴司-比约克是北方大陆上名声不小的瑚酒产商之一;听说他不过三十上下,却在两年内就买下了已倒闭的横氏公司横跨北大陆的几家连锁酿酒厂。
四月里,比约克雇佣了巴法蒂设计师贝罗·其斯,命工人把多隆三角洲河畔的热带森林铲去一片,建起这幢名为哥琐的庄园。园内房屋由戈藓瓦造墙,各个屋檐的角落都悬挂着熏香笼,据说不仅驱虫,连主人养的六只鹦鹉也被熏死了。
13岁终究是个别扭的年纪。在热闹的儿童娱乐室一角独自呆了一个下午后,我在晚餐时从盥洗室的窗口爬出了屋子。摔到草丛里时划破了小腿肚。
码头附近的河水淹没了榕树的根部。这种巨大的、高不见顶的伞状植物像屋顶一样罩下。它的外围树枝上稀落地悬挂了玻璃油灯,在河边树林的黑暗里支撑着零星微弱的腊黄光圈。我踩着河水,从岸边顺着小道一样的榕树根走,爬上树身,在高处的一个浅窝里坐下。我的全身被昆虫发出的声音笼罩,整棵树听起来像个巨大但空旷的蜂巢。
许久,离河岸不远的钟楼传来午夜钟声。随后,几发烟花绽开。从茂密的枝叶间望去,零星火光坠落河面。晚餐后的困倦让我不久就睡着了。
我醒来时,空中弥漫着浓郁的雪茄味。
黑暗中,只有点燃了的雪茄尾部时不时闪着微光。身旁的树枝上坐了一个男人,我能隐隐看到他线条鲜明的下颚。
我用手肘支起身子,“甜点上了吗?”
他没理我,吹了几抹烟。
我倚着树身,摘树叶擦了擦皮鞋。
然后他才说,“碎杏蛋糖、肉豆蔻苹果乔纳森、约克郡牛乳布丁。”
我皱了皱脸,“你不觉得牛乳很臭吗?”
他点头,“腥。”
过了半晌,我开口,“你来这干什么?”
他吐烟,“跟你的原因一样。”
我噢了一声,“真可悲。”
他笑了起来,“像你一样?”
“不,我是小孩,跟你不同。”
他没回答。
我吐出嘴中嚼的树叶,从他身上爬过去,攀着树枝开始往树下爬。
他把雪茄叼在嘴里,在我之前下树,几步掠水踏上岸,弯腰拍净了裤脚。
我到达岸边的时候,他正靠着浅滩旁的篱笆,抽着雪茄,微昂着头望向远处的河口和黑紫色的森林。
“这么浪漫对你没好处。”我坐在沙滩上,绞着湿透了的裤腿。
他看了我一眼,开始沿着细长的河滩走向竹宅。
我站起身拍拍屁股,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马裤。零星的水迹像凌乱的洛可可花印。
鞋不知道去哪了。我光着脚跟了上去。
第二天的早晨出奇地安静。坐在床上,能微微听到某种热带鸟的咕咕叫声。窗外,昆虫扑翅的响声在大簇枝叶间一遍又一遍地回荡。
早餐是紫红色的可可龙果粥、核鲁黑米奶和腊树果仁。
竹窗玻璃外的树枝上有一只颤着火红色长尾巴的鸟,正啄自己的爪子。我把沾满米粥的手指舔干净,拿起相机,走近后按下快门。
靠近窗口的竹地板在我的脚下轻轻发出咿呀的响声。女仆赞比路坐在梳妆台前的猴毛椅上,补着昨晚我那件掉了手腕扣子的衬衣。
镜子里,我的眼睛有点肿。
其实我起得太早。大概一个时辰以后,迎宾馆的走廊里才陆续响起脚步声。我开始梳头。赞比路放了洗澡水,把女仆图娜叫来,两人给我打理。
我下楼到正厅时,客人们正在陆续离开。巴司-比约克和女伴正在偏厅里,和等待车马的一屋宾客寒暄。他是一个十分英俊的年轻人,留着一撇精心修理过的胡子,举手投足极其流畅,握手时似乎自然地带了极大的手劲。
早餐厅外的花园是一个圈养了许多热带乔木的笼子。被无数树枝分割过的阳光在红沙砖上抛下繁叶的影子。
一棵百页树下摆着桌椅。我的父母和我前夜遇见的男人坐在一起。他背对我,黑发扎起。
母亲最先看见我。
他回头,起身,伸手,“早安,阿达小姐。”
母亲点了点头,“玛堤,这位是班纳耶尔先生。”她说话带有口音,卷舌的部分读不好。
“潘纳提尔先生。”我握了握他的手。
他笑了,“班纳耶尔。”
我在他身边的空椅坐下。桌上摆着橄榄鱼子糕,烟茶,藤梨叠冻。
我叫侍者拿多一个盘子来,把上面的餐巾撂到一边,叉上一片叠冻放到盘子里。
父亲皱眉,“玛堤,系上餐巾。”
我嗯了一声,拿起餐刀。
母亲笑了笑,“我们继续谈。烟茶树籽三月成熟,之后还需要两个月加工。运到北大陆时,我们将刚好赶上六月审核高峰期。”
班纳耶尔点头,“比约克先生和契契维的海关机构一直保持良好的合作关系。”
母亲没有回答,端起茶杯。
班纳耶尔喝了一口水。
片刻,母亲放下茶杯,用餐巾拭手。
什么东西正顺着我的脚踝往上爬。
我弯下腰伸手去抓,不经意扯了桌布,瓷盘被打翻落地,呯地一声,我从座位上弹起来。
“玛堤!”
我跳着把小腿上的褚甲虫甩掉。班纳耶尔把餐巾递给我。我小心把胸前的牛皮相机袋上的一块果浆迹抹去。
我重新坐下以后,他笑着开口对母亲说,“恐怕今晚我们还需要一次机会说服您。我不再打扰了,请各位休息吧。”他站起身,“船大概会在傍晚离开,我会让人来提前通知。”
母亲点点头,“日安。”
他握了握母亲的手,转身回屋。
母亲点起一根雪茄。
午餐后不久,我跟赞比路和图娜呆在河滩上。不远处有人在打理河边的树丛。图娜躺在两棵杳树之间的吊床上赶蚊子。
阳光在岸边不远处的水面上跃了一下。
我把图娜叫过来,“帮我问问,我要根鱼叉。”
图娜擦擦脚底,穿上鞋走了。
附近,赞比路兜着裙子,弯腰挑着沙地上的小石头,背对着我越走越远。
太阳很厉害。我伸手挡了眼睛,望向河对面。那是一片浓浓的绿色,高耸杂乱。哥琐未建以前,这边的岸上也许也是那样。
我爬上岸边一棵树,走到树枝尽头,脱下马裤和衬衫,对准河面,钻到水里去。
河水的动荡冲击着我的身体,把我一寸一寸往下流推去,我双脚一蹬,头冒出水面,水流像无数条小瀑布一样流下我的面颊,我睁开眼,正迎上刺眼的阳光。
我盯着对岸的丛林,激烈的心跳在我耳中像鼓声,冰凉的河水让我忍不住兴奋地颤抖起来。我深吸一口气,脚尖在湿软的沙石地上一踮,把头往河底深入扎去。
两个小时以后,我躺在花园附近一间盥洗室的浴缸里。赞比路嘟哝着,一边骂我,一边挑着我头发间的小东西──水草,小虫等等。
在发现我跳下河以后,她大嚷着跑去找仆人,一个园丁于是拖来一条船,划到对岸把我扯了回来。当时我脚踩沙地,正准备进对岸的丛林里看看。
我在浴缸里翻了个身,把下巴枕在手腕上抬眼看她。
赞比路一声不吭,用拇指去擦我脸颊上的脏痕迹。
我看着她那满是油迹的脸,伸手指把她的头发梳了梳。
她身后,瓦沙墙上的钟一分一秒地响着。除此以外,室内很静。夕阳被烤焦的光芒徐徐注入浴缸。
将近傍晚七点的时候,我到仆人的厨房里去偷了点东西吃,然后换上马裤,准备穿过小客厅到户外去。
走进客厅时,我看到我父亲正站在一副狩猎的油画前。我正想转身,他回过头来。
“噢,是你。”他侧脸上下打量着我,“干净得直冒泡。赞比路是怎么把你摁到浴缸里去的?”
我抓着门框。“我打算到河岸上逛逛。”
他挑了挑眉,“没人阻止你。”
我迈步向侧门走去。
他回头看我。
“嗨。”他轻声说,突然伸手把我拉过。
“我要去河滩。”我用劲向门口走去。
“喂喂,”他笑了起来,扳过我的肩膀让我面对他,“就一会。”
他把我抱起,放到壁炉台上,分开我的腿,解开马裤的扣子。
我的双手被拉起来,绕在他的脖子上。然后他从腰部把我抱起来。
他动了起来。我僵着下颚,鼻尖上渗出细小的汗珠。
他身后的墙上有面很大的镜子。在我被汗水模糊的双眼里,镜中枣红色的墙纸像变质后溶了的梅油。
晚上十点,我们登上了前往北大陆绿扎洲的小轮船。船上不缺其他宾客。他们多少熟悉对方的业务,更耳闻对方的资产,因此不久就熟络起来。我们是最后一批离开的旅客。船离码头越来越远。我趴在甲板栏杆上,望着哥琐庄内的灯一盏一盏熄去。一座大宅就这样渐渐被淹没在亚朵木无边的绿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