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往事之一 ...
-
越心的书房弥漫一股冷香,整面墙密密麻麻排满各式书籍。
怡恩靠在软榻上,手边是一个加了柠檬苏打水的干马天尼,喝下去胃里好像也松一松。
越心坐她对面,低头慢慢搅动冰茶:“我是一个心理医生,也是一个病人。你可以把我当一个心理医生来说话,更可以当我是同病相怜的一个大姐姐。说实话,很多时候,我也弄不明白自己的身份……”
她的声音仿佛通过很远的距离絮絮地传过来,柔软的,但有韧性,一圈一圈绕上来,叫怡恩的心也松了一松。
断续地,平静地,她说出四年来不曾对任何人说过的话:
“我不愿意相信,努力说服自己一定是太敏感,不可能的;”
“我怕得要死掉,恨不得自己当时就不要醒来;”
“若不是因为爸爸妈妈,我一早已经放弃;”
“我不敢说,不敢在人前喝醉,”
“每一天我走在街上,遇见那么多的人,为什么?为什么我和他们不一样?为什么要是我?”
禁忌的闸门一旦开启,记忆好似翻江倒海汹涌而来。
认识郑曦那一年,怡恩二十二岁。
大学最后一年的女生,个个都有明亮的眼睛蠢蠢欲动的心灵,觉得校园外的世界就是她们的花园,无数青涩的花及蕾,全都等待她们的笑容,然后,一一盛放,结出甜蜜的果。
天永远是蓝的,阳光永远是金色的。
怡恩曾经是她们的一份子。
直到她遇见郑曦。
这男人,是她命中的劫,是魔。
只是当时,她当他作命中的神,一旦失去就不得不枯萎死亡的信仰。
他一身深色西装,衬衣,领带,袖扣和皮鞋搭配得天衣无缝,低头看手中的文件,在阳光下有几缕发丝闪亮,近看了才发现是早生的白发。
正在学院开设的管理咨询公司实习的怡恩那天偏生迟到,一头一身都是汗冲进会议室:“不好意思,王教授,我的自行车坏了。”
那陌生男子抬头,竟是三十才出头的样子,脸是极清瘦斯文的,目光却锐利,一眼看见迟到的少女两颊绯红,嘴唇紧抿,胸膛还犹自起伏,怒气未消的样子,分明是刚和小男朋友吵了架。他忍不住眼里的笑意,只得又低头。
“没关系,我才把相关的文件给郑律师过目。怡恩你坐吧,刚好来得及做记录。这是郑曦郑律师,这个项目的所有法律事项都由他负责。郑律师,这是我最得意的学生陈怡恩。”
怡恩坐下来,一时迷惑,这是什么香气?竟如此霸道好闻,要等过一阵才发现是身边的郑曦用的香水。
郑曦也恍惚,少女身上的汗味里透一点淡淡体香,像带了热力从衣服里不依不饶地渗出来,自己又全然不知。闻得久了,他的额头也有细小的汗珠,一定是屋里的温度太高,一定的。
毕竟是专业人士,工作起来一丝不苟,把几个技术细节和可能的漏洞一一详细解释,再提建议方案出来。怡恩听得神往,飞快地做笔录,不时抬头看一看郑曦。
那时候,她不知道,穿了西装打了领带的男人是被放大了的男人,那一身战袍叫他们看上去便是金甲的天神不败的将军,自有气度仪态显出来。
她早已经忘记那天为了什么事情和朱涛吵架,大学时代的恋人,每每能为一个动作一句话甚至一个眼神就争吵,然后赌气,然后失望,最后另觅出路。还是因为不在乎吧?二十二岁的怡恩总相信前面有更好的一切在等她。
所以,当郑曦开始约会她的时候,她想:看,更好的来了。
郑曦,啊,他和她从前的那些小男朋友都不一样,他说的话风趣,他的举止有礼,他带她去的地方不俗,他认识的朋友和他一样精彩……怡恩觉得吸引,无比迷恋他为她带来的世界。
如果那时候,那时候她就知道,其实像郑一样的男人很多很多,说不定朱涛毕业后几年就是另一个他,她就不会闯下后来那滔天大祸。
郑曦彼时应该是爱她的吧?到今天,怡恩还是在想。他的吻,是多么的甜蜜温柔,辗转地叫她心疼。那应该是爱吧。
一年以后怡恩毕业,顺利地在这城市找到一份工作,虽沉闷却安逸。她欣喜,以为郑曦也就是自己未来的一部分了。
她问:“我们什么时候结婚?”
郑笑而不答,从此淡出她的生活。
人不是都想要结婚的吗?怡恩不明白;
我的好,他都来不及看见,怡恩不甘心;
从没有人先离开过我,离开的总是我,怡恩不懂,这男人,真是不一样。
她迅速地沉默消瘦下来,像一朵花,还没来得及开,阳光就走了,花心里偏又留一滴眼泪一个秘密,死命地守住不愿再为任何人绽放。
或许,每个人的生命中都应当有这么一段,教他们成长,教他们原谅,并且遗忘。
怡恩却不这么以为,当时的她以为自己不会再爱任何人像爱他,是的,爱,郑曦教给她真正的爱和被爱,她仰头悲伤地想,再不能了,从前不能,将来也不能。
一天过去是另外一天,一个月过去是另外一个月,直到一天,郑曦又出现在她的面前。
这叫她心碎心酸的男人,她以为自己已经淡忘,却抵不住他憔悴的微笑注视,控制不住自己,走上去轻轻触摸他的鬓角:“又多了几根白头发……”不及说完,眼泪就掉下来。
那一夜,风大雨急,郑曦留在怡恩小小的房间。地方狭逼,呼吸相闻,一收一放间都是压迫都是对抗。躲不开那伤,推不脱心慌,怡恩纵容自己:给了吧,给了他,给他最美最好的,叫他留下来。
雨借风势,天地混沌。暗夜里开出罪恶的花朵,猩红的,残忍的,不留退路的,开吧开吧,开了就谢,只是为他。
当郑曦再一次从她生活里消失的时候,怡恩心里只剩一片无边的荒凉。原来,不是她不够好,自己从来就错了。
怡恩终于死心,不再躲到他办公楼下偷偷地注视他,不再买了看不懂的法律专业期刊去找他的名字。有一段时间,哪怕是看书看到“晨曦”两个方块字,她都会惊跳流泪。
终于都过去了。
半年以后,她换了工作,又遇到秦磊。秦磊同她一样,都是离了家乡,一个人在这城市摸索。他们像两个小孩子,一起透过对方的眼睛重新看这世界,一切都新鲜,一切都新奇。每一天都说不完笑不完,分别的时候转身又转身,谁都不肯先走。
再过半年,他们就搬进了一套公寓。从前的怡恩好像死去,她学会宽容,学会忍让,学会享受一切细枝末节的小小快乐。她怜惜爱护秦磊,像呵护自己的一颗心。
一切仿佛如此完美,她生命中期许过的所有都一一实现:有挑战性的工作,不薄的收入,体贴的恋人,甚至婚姻生活的远景。
或许,自己真是一个不祥的人,注定要与生命中美好的东西无缘。一次偶然身体不适验血出来竟是惊人的结果!在复查报告出来之前那几天,怡恩每夜都做噩梦,醒来的时候看见身边熟睡的秦磊孩子般无辜的神情,眼泪也凝住了不敢掉下来。
拿复查结果的那一天,她晕倒在医院里。
“不,对我而言,最痛苦的一幕已经过去。我都不敢再想自己是怎么有勇气把报告放在桌上让他看的。”
“他骂我,用最恶毒的语言。我从没有见过他那样可怕的神情,如果他当时动手打我甚至杀了我,我都不会害怕。”
“我恨我自己,我后悔。我也找过那男人,追问他真相,他不承认。可是我知道一定是他,我知道。” 怡恩双手颤抖。
“那男人,他的名字可是郑曦?”越心的声音清冷,手中握的玻璃杯却出卖她,未溶的冰块叮珰琳琅,发出清脆的撞击声。